梧州地处西北,楚月安自然丝毫不懂水性,更何况这下太过突然,他也根本来不及屏气,故甫一入水,楚月安便结结实实呛了一大口水。
他下意识想抬手挥舞双臂,脚也在水下胡乱扑腾,肩上却一沉——是那件陆景辞的披风!
太子殿下的衣物用料自然一等一的好,可当下却成了夺命的利器,除此之外,还有他胸前伪装女子所用的软布,吸满了水的布料沉如铅石,直将楚月安向水底拖去。
他手忙脚乱,欲将那披风衣带系紧的结解开,慌乱中却越缠越紧。冰冷的河水像无数只手猛地攥住楚月安,瞬间灌满口鼻,腥涩的液体呛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好沉……
难道我楚月安今天就要死在这里吗?
他手脚无力,眼前昏昏沉沉,蓦地,头顶天光一暗,一大片白得发亮的布料倏地出现在面前,楚月安眼皮涨痛,凝神去看,却见到顾少室一张严肃中带着焦急的脸。
“你……”楚月安下意识张口,却忘了现在是在水下,立刻又被灌了一口水进去,顾少室比他反应更快,直接一手按住他双唇,朝他迅速摇了摇头,接着另一手去抱楚月安腰身,试图将两人带上水面。
只是他显然低估了陆景辞那件浸满了水的真丝披风,双脚几次蹬水用力也因中途气力不支而一同再次沉底,楚月安被他捂着愈发头昏脑涨,只感胸前一热,他垂头去看,就见顾少室一头埋在他锁骨之间,用牙在咬那绳结。
说来也怪,这种时候楚月安居然还在想,他宁愿被人捞上来发现自己并非女身,也不要和顾少室一同溺死在这春湖之中,不然说不定还要被人感叹一句“情深至此,双双殉情”!
楚月安垂头看着,还在神游天外,心想顾少室真是铜牙利齿,还真让他将那衣带咬断了,要是谁被他啃一口肉都会被咬掉吧。
结果下一刻,顾少室猛地抬头,他捂在楚月安唇上的手早在方才便拿了下来,此时两人便猝不及防唇对唇磕到了一处,顾少室一口白牙还未收回,直接硬生生擦过了楚月安唇瓣。
“嘶…!”楚月安痛得头皮一麻,神思倒是清醒许多,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顾少室,顾丞相显然也没料到此遭,甚至还下意识伸舌舔了舔嘴唇,后果就是两人齐齐呛了一大口水。
草!他的清白!楚月安含恨咬牙,反手就去推顾少室,好在顾少室只愣神了一瞬,环在他后腰上的右手立刻箍紧,又将碍事的披风一把撇开,接着就要带着他就往上游去。
楚月安心中尤其不爽,火气上来了拦都拦不住,还偏要和他对着干,见用手推没用,便抬脚试图将顾少室踢走。慌乱争斗间楚月安不知道踹到了什么,顾少室忽然面色一白,紧接着猛地贴到他耳侧,几乎是咬牙切齿说了一句:
“楚·月·安,别闹!”
楚月安见好就收,老实了。
顾少室带着他顺利浮上水面,霎时四面八方围上来一圈人,七嘴八舌喊着“丞相”“小姐”,楚月安头都大了,刚才又在水中耗空了力气,被顾少室半扶半抱送上了船。
他稍微扫视一圈,见那船上人皆是相府衣饰,便知是顾少室提前安排的人,或许是共患难一场,他竟难得觉出几分安心,毕竟这时候要是见的太子,恐怕他这一身湿漉漉的状况会被人看出端倪来。
楚月安今天第无数次后悔出门没带随从,又将林彻遣回了梧州,不然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落到这么个狼狈地步。
可如今事已至此,他只好将头垂得极低,做出一副马上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好在身旁的相府侍女极为体贴,为他将脸上手上几处积水擦净,又围得他紧密,好叫旁人看不见里面景象。
便在这时,人群间忽然传出一声极响亮的“让开!都让开!”,楚月安悄悄抬眼,从缝隙中往外看,便见顾少室身旁近侍松竹扒开人群,跑到了刚好被人扶上船的顾少室身边。
顾少室身上衣服同样全湿,一头束起的墨发也松松垮垮,松竹手上拿着他那件石青色刻丝鹤氅,刚要往顾少室身上披,却被顾少室一手接过,几步朝他走来,身旁人自动避让,接着顾少室一提一抖,将那鹤氅盖在楚月安身上。
“…多谢丞相救命之恩。”楚月安咳嗽两声,虚弱说道。“丞相有什么所需,尽管…”
“不必。”顾少室打断他。起身,忽然面色一冷,他身上属于丞相的威压登时放了出来,扬声道:
“此事颇有古怪,来人!押三皇子陆景贺,本相要亲自查!”
他身边一众亲卫齐声应是,紧接着便要借船驶向太子在旁的画舫,结果便传来陆景辞一声遏止:
“本宫看谁尔敢?!”
亲卫们霎时身形一顿,躬身垂首,静待指令。
陆景辞终于舍得出了船舱,他身侧站着一脸娇气的陆双婵,身后船舱门旁站着面色惨白的吕柚宁,甲板之上却是不见方才跳到甲板上的陆景贺。
场面一时间肃静无比。
沉凝半晌,顾少室先发了话: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不等陆景辞回应,顾少室十分不顾面子地冷哼一声。
“殿下此举,是要当众包庇皇亲,罔顾王法了?如此作为,视本相于何地?”
顾少室没说“视民众为何地”,也没说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只是单独搬出自己的身份,等同于连表面功夫都不演了,直接拿相权示威。
众人默默将头低地更下去了一些。
“丞相何必如此心急?”陆景辞终于发了话,他嘴角噙着笑,缓缓走上前几步:“本宫可没说要包庇皇弟。”
顾少室一身狼狈,气势却丝毫不落人下风,只见他横眉冷竖,语调更冷:
“本相可没功夫在这听太子殿下打太极——更何况,即便我们二人等得,靖远将军府和平南侯侯府的小姐们却等不得。殿下,您可要想仔细了再说话。”
该说不愧是顾大奸臣,敢这样和一朝太子说话的人除了他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楚月安撑着精神听二人谈话,方才还不觉得,此时浸了水上岸,便觉得这江风尤其冷,甚至感觉额前也隐隐要发起烫来。
楚月安暗叫不好,顾少室所说的等不得倒是完全不错,他估摸着自己这场病,是避也避不过了。
那头的陆景辞显然受不了自己身为太子的威严屡次被冒犯,脸色很不好看,脸上的笑也消失不见,半晌,终于阴沉着脸猛一挥袖转身,下令道:
“放人。”
楚月安回去之后果然大病了一场。
他从小装病,对外称身体虚弱。实际上从出生到如今十五岁都不曾生过几次重病,练武练得虎虎生威,关起门来一顿能吃三碗饭。
久不生病的后果就是如今这一落水便是病来如山倒,专为楚月安诊脉的是他从梧州带来知根知底的大夫,说他是寒气入体受了惊所致,修养个几天便没事了,但楚月安只觉头疼欲裂,睡也睡不好吃饭也没胃口,恨不能立马出去把始作俑者陆景贺一脚踹进水里。
顾少室和陆景辞皆特意派来了大夫,楚月安不敢让他们摸脉,都让春鹊给了赏赐打发回去,由头便说小姐从小体质特殊都由固定的医师在看云云。
等楚月安好得差不多已经是五日后,他终于睡了个好觉,神清气爽从床上坐起,春鹊进门为他更衣洗漱,忽然听楚月安道:
“算算时日,林彻也该从梧州回来了,怎么没听人来报?”
春鹊为他理着鬓发,一张脸隐在铜镜边缘,字字听得清晰,却一言不发。
楚月安轻笑一声,了然:
“那便是回来了,只是不来见我。”
春鹊默了默,终于还是忍不住为林彻辩解:
“林彻是昨夜里回来的,想来是怕打扰小姐,才没来禀报。”
楚月安乐了:
“回来了就该好好休息,我又怎么会责怪他?但既然已经过了一夜,没有担忧的顾虑,你却从方才到现在也未曾提起——”
楚月安侧头避开春鹊的手,直直盯着镜中两人的倒影,唇角一勾,冷然道:
“我怎么不知道,连你也要拦着我?”
“…公子。”春鹊手一抖,膝前一软,楚月安早有预料,猛地拔声:“你敢跪一个试试?”
春鹊浑身一颤,硬生生站住了。
楚月安似乎气极,眼角稍有发红:
“…你敢跪,我就敢让你现在滚回梧州……”他吸了口气:“…既然你和林彻都如此胆小怕事,那也不必留在这里胆战心惊陪我玩命,你说是也不是?”
春鹊眼泪都要下来了,紧紧盯着楚月安背影,一口白牙死死咬在唇上,两手在身侧捏成拳,忍了又忍,才颤声说:
“…公子,您明明,明明知道,奴婢和林彻只是担心您,为何,为何…非要赶我们走?”
楚月安一张脸隐在铜镜阴影之中,神色郁郁。
春鹊见他不说话,心中更是惊惧交加,脱口而出一句:
“公子难道不信我……”
“我信。”楚月安打断她。
他缓缓站起,转身。楚月安今日穿了件殷红长袍,衣料是上好的云锦,袖口处绣着银线滚成的云纹。腰间则束着玄色玉带,系结利落干脆,垂落的绦带随步履轻轻晃动,在转身时闪过几缕冷光,恰如他眼底未加掩饰的锐气。
楚月安居高临下,那身红袍几乎似火,将人炙烤:
“我正是因为相信,所以才失望。”
春鹊心中一凉。
楚月安没给她思考的时间,看也没看她,几步走过她身边,又忽地在她身后站定:
“从小到大,你和林彻陪着我瞒天过海相互扶持,我怀疑谁也不会疑心你们…林彻阻我是因为不信季玉心,春鹊,但你也拦着我,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楚月安闭了闭眼,轻声说:
“哪里是我不信你——明明是你们,不信我啊。”
春鹊彻底慌了,强撑着就要为自己辩解:“公子,公子,我一直是最相信您的呀……”
“是,你信,”楚月安扭头,冷冷看她:“你一开始当然是信的,不过也只是半信半疑罢了…”他忽然自嘲一笑,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说起来,这也怪我。”
春鹊一看他这副神情便心中不安:“这不是公子的错……”
“是我。”楚月安摇头,“是我去年不该将你留在梧州,是以你只是把我告诉你的构想当成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梦,不信我当真用男身谋了官,也不信我之后要做的事。”
春鹊哑声,她不能承认,她不能承认公子说得确实如此,可也正是确实如此,才说明了,她真的还一直把他当成还没长大的孩子,把他当成还需要她护在身后的小小少年——可那才是最令楚月安失望的。
所以她只能喏喏道:“公子,我没有…”
楚月安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倦怠。
“春鹊姐姐,我只问你一句。”他话音忽然放柔:“…你留,还是不留?”
春鹊毫不犹豫:“春鹊早已发过毒誓,此生至死守在公子身边!”
楚月安稍许怔愣,脑海中模模糊糊想起母亲生前还在时为自己找来林彻和春鹊时的场景,那时候的两人也比他大不了多少,稚气未脱,却在母亲的指示下跪在他身前,发誓会一生守护她。
想起旧事,楚月安再想狠心也下不去手,终是幽幽一叹。半晌,才走回座位边坐下,背过身,淡声道:
“既如此,我便当这些事从未发生。往后你们二人若再于此事上拦我,我便全当往昔诺言作废,代母亲放你们自由。”
春鹊一双嘴唇都被咬到泛白,心中悔惧交加,她身形几度摇摇欲坠,忍了又忍,泪珠终于从眼中滚落,哭腔却被她一声不发咽入喉中,终是守着礼一屈膝垂首,低低应答:
“…是,公子。奴婢事后便告知林彻。”
楚月安一场发作下来似乎累极,揉了揉眉心,怔怔盯着镜中自己的双眼片刻,忽然阖眸,吩咐春鹊道:
“那么,春鹊,你现在便出去叫季玉心过来,还有……”
“准备一套侍女服饰,晚些时候,来厢房为我打扮。”
“……是。”
安安:那个奸臣他轻薄我!!(震声)
柿子:……呵呵,气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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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肌肤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