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夏末的时节,暑气还未完全消褪,空气里裹着一丝微凉的湿气。灰蒙蒙的云层像一层轻薄的纱,将日光过滤得柔和,只落下静谧而暗沉的光线在茉莉丛中。
风拂过树梢,枝叶哗哗作响。又飘过檐角铜铃,与室内少女不疾不徐背书的声音相应和。
女傅手捧书卷,冷眼瞧着跪坐支踵的沈尚青。她上身挺直,目不斜视,正坐的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仿若练习过千万遍一般让人找不出错处。宽大飘逸的青色袍子勾勒着她的身形,从衣领一直往下遮盖住了她的脚踝。
待到沈尚青记诵的声音停下,女傅淡声道:“继续背《天皇朝承明记事》,一字不漏。”
暗沉的天光照亮了绣阁内的每一个角落,放置桌上的有斟好的茶水和一柄戒尺。戒尺被搁在女傅的手边,边缘泛着不近人情的冷光。
沈尚青抬眼看向女傅,却未直接作答,停歇了片刻,才道:“我可以先喝口水吗?”
空气似乎凝滞了,沈尚青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却无法察觉到女傅的任何声息,她知道这是因为修为境界的差距。但是她直勾勾地盯着女傅的那双眼角带有细纹而显得刻薄的长眼睛,能够感觉到隐藏在里面的些微不满。
女傅蹙眉道:“你这是背不出来?还有半个时辰才结束。”
女傅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沈尚青身旁,将手中的戒尺挨到了她的背部,边调整她的坐姿边道:“这才多久就坚持不住了?别给我偷偷摸摸地放松,继续背,今日背不完那就一直背,不要想休息了。”
沈尚青低垂眼,似乎在回忆内容,方才缓缓道:“……天皇朝既建,始皇帝李晗躬亲庶政,励精图治。法尧鼓舜木之德,行礼贤下士之政,由是君圣臣贤,臻于唐虞之治。”
“承明二十一年,异妖猝犯人族,其性残虐,其行血腥。将军宁凤率先赴难,领兵拒之,然妖势锐不可当,人族疆土旋即沦陷,民间流血漂橹,尸骸遍野,惨不忍睹。”
“乱局延宕十载,至承明三十一年,朝廷整饬军旅,将士用命,方得固守边疆,虽战事未休,而异妖终不能复越雷池一步。”
“承明四十六年,始皇帝诏命边军结‘无方界’,欲绝异妖于界外,永除后患。然大将军宁凤调度失当,战殁于阵,麾下将士一夕之间损折逾千万,无方界于邯郸溃裂。副将卫征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始保国土无失。是役,后世称曰邯郸之战。”
“是时,始皇帝崩,太子李映楼嗣位,亟定民心,诏令余部将士驰援邯郸,死守此唯一破口。自此,邯郸独为战地,余土皆赖无方界庇佑,安然无恙者逾千年,乱象遂绝。”
“……承明九百九十八年,李商箬即帝位,为天皇朝七世君主,统治至今。”
女傅皱着的眉头松开,这才露出一点满意之色,但面上仍旧维持着一副冷眼竖眉的凶状,勉强道:“还算认真,这第一关算你过了。之后的课程由我每日讲学,寻常学宫里讲的天文历法、山川地理你得学,但你要了解的远不止于此,有些东西你更得烂熟于心,明白吗?”
沈尚青点头应好,又状似好奇问道:“老师,既然后来印证了异妖就是魔族,那么魔族应该早在承明四十六年被无方界阻挡在外,那为何人族地界仍然存在数量不小的魔族呢?”
女傅见她有疑,也未回拒,回答道:“这要从魔族本身说起。魔族主要分为两大群类,一种是未开化的兽妖形态,也是初始形态,攻击力极强,被称为魔兽,另一种是具有智慧的类人形态,能够伪装成人族中人,攻击力较弱,但具有变成魔兽的能力,被称为魔人。”
“经过很多年的试验,我们才知道无方界只能防止魔兽进入人族领地,对于那些魔人来说是无用的。”
“所以当今圣上才成立了曜卫,为的就是抓捕这些伪装成我们族人来祸害人间的魔人。”
“那至今也无法区分魔人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女傅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却是在笑她天真,道:“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无异状,除非它们自己暴露。不然这天下千百年来无数能人异士为此事呕心沥血,怎会得不出结果?魔人狡诈善变,又太擅长伪装,他们最惯用的伎俩就是和我们培养出感情,夺取我们的信任后再下手,但无论我们付出怎样的真心,都不会改变被他们吃掉的结局。”
女傅似是想到了可怖的往事,摇头叹息道:“若说不同,我能想到的便是魔人无心,而人却有心。但这种东西,哪能看得出来呢?”
沈尚青陷入沉默中。她想说人未必有心,魔族也未必无心,只是这心不对外族罢了。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种族奉行的从来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远必诛。
良久,她又问道:“……邯郸之战仅仅因为宁凤将军一人的缘故,就折损了上千万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女傅一贯没有好脸色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眼底神色复杂,她长叹一声,对着沈尚青娓娓道来:“宁将军自是一位伟大而英勇的将领,自他上任以来,所立军功不计其数,如今我朝疆域辽阔,也是因为当初他所带领的铁骑踏遍了所已知的每一块土地。提起始皇帝一统天下的千古功绩,无人不会想起宁将军。建国以后,宁将军在民间的声望甚至一度胜过始皇李晗。”
“可惜,他的一生胜仗无数,唯一一次的败仗就是邯郸之战。”
室外忽然下起雨来,雨滴落在了窗台,发出悦耳的声响。天色却变得更加阴沉了,将人的面容浸在昏暗的光线里,仿若蒙着一层面纱叫人看不真切了。
女傅的声音变得渺远起来,低沉而仍能够听出唏嘘之意:“那次大战,死了太多人了。守卫边疆的千万战士,连尸骨都未曾留下。那全都是活生生的一条条人命,宁将军败得惨烈,也背不起,所以他的一生功绩一笔勾销,从此他不再是那个人人敬仰的大将军,一夜之间,跌落神坛,万人唾骂。”
“无方界的结成需要千万将士一同施术,可偏偏在法阵即将结成之时,宁将军判断失误,自己亲自上阵将一名将士换了下来。所以这罪名无论如何他也开脱不了,这极其惨烈的结局是他一手造就的。”
沈尚青细细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却觉察出一些违和之处。只是,她没有问出口,转而又提问了一些各类史书上都只有寥寥几笔记载的历史事件。
女傅虽严厉得不近人情,却意外得有耐心解答她的所有问题。
于是,一个上午的时间,沈尚青收获颇丰,她的心情微妙地雀跃起来。与女傅道别后,她才准备前去膳厅用膳。
她取出一把油纸伞,又想起女傅临走之前踌躇许久留给她的一句话:“你的父亲对你期望甚重,不要辜负他对你的期许。所以求学期间,即便你心里厌极了我,我也一步不会退让。”她的心里泛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步踏入了雨丝飘摇的天地间。
雨水溅在了青石砖上,抬眼望去一片朦胧的天际,沈尚青却并无衣衫袍角被染上泥沙的恼色,反而弯了弯眼角。
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院落中茉莉的绿萼与素瓣,却没压垮那一丁点白——反倒像给花瓣缀了层碎光,那半垂的花苞被浸得透亮,像攥着摇摇欲坠的小露珠。
风裹着雨气钻了过来,凉意从衣襟爬了进去,而平日里茉莉清浅的花香被揉的更加绵密,混着泥土的潮意飘在屋檐下。
她漫步在雨中,细细品味,看见了几朵开得盛的茉莉花——花瓣边缘洇了点浅碧,因夹带着晴日里未有的水汽,不似往日那般素净得清冷。
一路欣赏过沈府的雨中盛景,走过一个转角,她的眼角忽然出现了一抹别样的颜色。脚步一顿,她发觉自己来到了武学场。
即便下雨,也可以用法阵来确保训练进行。只是这样的殊荣自然只有几位身子比旁人尊贵的人才能享有。即便需要暴风雨的磨炼,那些个人也不会真的干巴巴地站在外面淋雨练习,只会进入能够模拟自然气象的幻阵。
更何况,沈家子弟都统一在下午的时间学习武学。
所以,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武学场里的人无疑是特别的。
场中的人手执长剑,一身浅紫色衣裙已然被浸湿,裙角也糊满了泥沙。没有所谓翩若惊鸿,矫若惊龙的美妙身姿,只有一遍又一遍重复动作的笨拙、费力。
剑刃劈开雨幕,因偏了半寸,失了凌厉,变成了不知章法的横扫。握住剑柄的手都冒出了青筋,剑身却仍然在掌心里打转,在这短短间隙里,就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发出闷闷的剑鸣声。
她的身姿太狼狈了,但她眼里的神采却远比身姿灼目。
她仍不放弃,很快重新拿起剑,这一回却舞得更加艰难。她握剑的手先失了准头,剑穗被风用力地卷而缠上了手腕,来不及收力,整个人被用力一扯,踉跄着摔在了地面上。
沈尚青认出这是第一日见过一面的沈衣娥。
摔倒在地面上的人似乎想爬起来,但是却失败了。只好闭上眼睛,妥协地面朝天空,用身体承接着天地的洗礼。
雨水凶猛地拍打在沈衣娥的脸上,带起了阵阵的刺痛感。她不觉得冷,因为肉身长期苦练的疼痛盖过了一切。耳边瓢泼大雨落地的声音变得尤为清晰,身体的疲惫感和石头硌腰的生痛也变得尤为强烈起来。
她爬不起来,也不想爬起来。只想任性地躺在这里,从早到晚,最好永远都没有人发现她。
但是忽然消失掉的雨水让她猝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并不熟悉的脸。
脸的主人年纪很小,此刻拿着一把伞在给她遮雨。她瘦小的身子被裹在宽大的衣袍中,看起来孱弱,却在狂风中屹立不动,反而是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狂舞起来。
在衣衫抚过面颊的刹那,沈衣娥竟然捕捉到了一丝茉莉花香。
怔愣中,对方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姿态神色有些扭捏,却无比诚恳道:“我可以拉你起来吗?”
她当然也认得出这是沈尚青。在这一瞬间,沈衣娥莫名地鼻头一酸,比所有情绪抢先来到的却是**裸的难堪。
当意识到自己所有的丑态都暴露无遗时,罕见地,她有了想哭的冲动。
她想,为什么偏偏是沈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