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慕枫顿时停住步子。
他虽不解为何,但他听劝,朝后退回原处。
浓重夜色笼罩,却又似分隔阴阳的暗河,从中破开一道裂隙,成两方对立之势,
钱煜身处暗河裂隙的另一端,他疑惑驻足,看了看几人神色后,再度呼喊上前。
虞锦顿然戒备,手上灵气蓄势待发,余光见前侧谢清辞亦身形微紧绷,缓步挡住身后手无寸铁的两人。
然钱煜惊慌喃喃,步子却不住上前,显然这戒备丝毫未被他放于眼中,任反应最为迟缓之人,亦看出不对劲来。
“停下!”
钱安一声呼喊,总算令他停在原地,握紧背上的包袱带,惴惴不安问道:“爹,娘,你们怎的了?不要煜儿了吗?”
木婉欣眼眶缓缓蓄着泪,猝不及防的打击令她身子微颤,被同样眼眶发红的钱安搂入怀中,再忍不住放声大哭。
“怎么会,怎么会是你?煜儿!我的煜儿呢?”
钱煜不明白他娘为何这样问,也不懂他爹目光中的复杂意味。
“爹,娘,我不是就在此处?”
季慕枫便是再迟钝,也看出了门道,握剑的手不由紧了紧。
随即略微松开了些,知晓他们敌不过上古之物,他转而安抚钱煜道:“煜儿,时候已不早,先生方才同你说何?先回院中安睡,你爹娘与我们正要寻个地方饮酒谈事,长者饮酒,你也要跟着不成?”
“为何不能跟着?”
钱煜偏头不解,“现下我也能陪爹娘一块出府,虽时候不长,爹娘需得同我早些回来。”
童稚之言顿时令季慕枫头皮发麻,尤其得知逃出府外也不算绝对安全后。
但他拿出往日在师父面前做戏的本事,面不改色道:“因而道孩童莫要跟去,你爹娘同先生一见如故,只饮酒一时如何能畅快。”
钱煜忿忿不平,瘪嘴指着虞锦与谢清辞道:“那他们为何能跟去?”
“他,他是你爹旧友,老友相聚,当然得喝酒,”
季慕枫识海疯狂转动,多年习得的插科打诨本事,于此时竟派上大用场,“她不是你小翠姐,夫人出府,身边自然得带个侍奉的丫头。”
“她?”
虞锦连一丝风动都未察觉,面前突然炸开一阵腥甜血气,睫毛微颤,如同黏上何湿滑气息。
快得不过眨眼间,任谁都不曾看到钱煜动作,却突然与她近在咫尺,还在逐渐逼近,重重嗅闻了几下。
然待谢清辞手中剑气迅疾挡在她身前时,钱煜已然乖乖回到原处,一副无害模样。
“你身上的气味好生熟悉,可我记不起曾在何处闻过。”
季慕枫被骇了个半死的心刚随着他离远放下,转眼又被他这话提到了嗓子眼。
他勉强笑着打哈哈:“好了好了,都已问遍,可能回去好生安睡?”
“好吧。”钱煜总算满意,最终目光还是落回痛哭暂歇的父母上。
“爹,娘,你们会回来的,对吧?”
“……”
钱安本应该应是,这样他们五人便能安全出府,可他望着那双诚挚眸子,却迟迟说不出话。
不管察觉异样前或后,他都教了那孩子太多向善品性,诚实,亦是其中之一。
“你这孩子莫要多想,自然……”
季慕枫赶忙出声,却被谢清辞突而冷言出声打断:“别应声,他在设契约。”
忽视钱安骤然惊变面色,钱煜心虚地撇撇嘴,不满看向谢清辞:“碍事!”
“你这孩子,先生如何教你的,为人要诚实,不能欺瞒骗人,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几人险些被看似无害的钱煜带进沟里,再也出不去钱府,忆起曾对钱煜的诸多夸赞,季慕枫顿时痛心疾首。
钱煜却笑了起来,轻歪歪头:“先生不也骗我吗?还有你,你,和爹娘。”
看这模样,分明已不打算让他们离去。
季慕枫被戳中也毫无心虚,反大声道:“我骗你是我之过,可你爹娘不曾骗你……”
“怎么没骗?”
钱煜语气顿时变得冰冷,甚至有些阴恻恻地,孩童面孔上现出与之丝毫不符的怪异,恍如从地府爬出的恶鬼。
“那日我新生之时,他们答应要做我一辈子爹娘,现下又想逃到哪去!”
三人立时上前将钱老爷夫妇围在身后。
钱煜看着他们紧张兮兮的样子,仿佛方才缺口破裂后,他也不必再装相,面上头一回显出轻蔑神色:“本尊都已屈降尊贵,让一对低微凡人做我爹娘,你们非但不感恩戴德,竟还想跑?”
钱安听得此言顿时皱了皱眉心,上前一步呵斥他道:“钱煜,平日怎教的你,为人行事需得谦逊有佳,不能鄙夷他人,你瞧你现下像个什么样子!”
季慕枫立时面色大变。
没想到都到这节骨眼,钱安还敢把钱煜当儿子骂,没见钱煜变脸暴露之后,脚底下已然黑雾弥漫,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将他们尽数吞噬。
等等,季慕枫后知后觉。
当儿子骂?
虞锦眼见着钱煜因那骂声,连带着底下黑雾随之一抖,稍稍收敛了些不敬之态,心底已明了钱安的打算。
他不打算走了。
“谁让你先……”
“没大没小!”见木婉欣愣神无声流着泪,钱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绕过挡在前头的三人,向钱煜走近。
随着他的脚步渐近,钱煜脚底弥漫的黑雾一点点缩了回去,回到钱煜身上,渐渐消失不见。
静谧暗河的另一侧,忽地多了一人。
“爹怎么会忘记同你的约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爹……”
钱安蹲下与他目光平齐,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顶,将他散落的发丝顺到耳后,声音放得极轻:“爹只是忘了,你让爹忘了。”
钱煜伸手摸了摸面颊,那里有些凉凉的东西落下,他不知道那是何物,但在他抬手之前,钱安已然伸出手,将那滚落的泪用力擦去了。
钱煜止不住那种满溢的古怪感觉,那让他很难受,他没有心,只有一团黑雾,可那黑雾如今却搅成一团,下一刻又像痛得快要裂开。
“可你想起来,你又会想杀了我,像那次一样。”
“爹看到你杀人了,对不对?”
钱煜猛地抖了下身子,低声狡辩道:“我只是饿了。爹娘希望我长大,可我吃不饱怎么长大。”
“所以你让我们都忘了这件事,转而认为你娘病了,是吗?”
“我只是……”钱煜瞥了眼远处的木婉欣,底气不足道,“我只是想我虚弱时,爹娘都会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要是娘病了,爹就会去关心娘,就不会发现……”
钱安长长叹了口气,眉眼之中满是悲戚。
可钱煜看不懂,他只觉得不喜。
“若是想起来,你还会杀我吗?”
显然又是一契约,然钱安此刻却未再犹豫,“不会,从今往后,我们带着你,好好过日子。”
“钱老爷!”
季慕枫急着要上前,却被谢清辞一把拉住胳膊,冲他轻摇了摇头。
“好,这是你答应的。”
钱煜总算心安,黑雾渐渐散至钱安和木婉欣所站之处。
二人只觉脑中一阵晕眩,下意识捂住脑袋,沉静欢乐的过往渐渐散去,昏暗过后,露出截然不同的从前。
襁褓,微弱的哭声,汤药,拨浪鼓,被迫中止的抓阄,白日念书哄睡,落灰的练武场……
艳阳与阴霾同时笼罩在这府里,欢笑与泪水逐渐变得沉寂,在苦药熬煮的氤氲中,化为了一座墓碑。
一切仿佛回到那个早有预料的春日。
天光阴沉,暖日不再。
钱安颤着手抚摸着那块小小的石碑,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肩膀止不住颤抖,旁侧的婉欣更是哭到快要晕厥,泪眼中只余无尽的悲恸。
太快了。
那处小小的坟压得他们起不来。
朦胧目光中,有一脚步声缓缓走近。
钱安麻木抬眼,望向陌生路过之人。
“钱老爷,忽闻令郎之死,我亦甚是难过。不过,我这有一法子,可让令郎死而复生……不必如此看我,令郎命数不该尽,我亦只想做件好事。”
“我?我名齐蒙升。”
钱安忆起了曾经痛苦所有,后知后觉摸了摸面庞,那处已满是泪痕。
“煜儿!”
木婉欣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却拦不住汹涌的泪水,顺着腕骨滑进袖口,洇出大片深色的水痕。
“爹,娘,我……啊!”
“抱歉……”
钱安颤着手拔出刀,刀上却一点血迹都不见,浓重的黑雾从头颅瞬间喷涌而出,将钱安全然笼罩在内。
“为何?为何!”
愤怒质问声接二连三嘶吼,喉咙像破了个空洞,再维持不住童稚之音。
季慕枫与谢清辞立时拔剑向前,往那团黑雾劈去。
然那黑雾察觉到气息,瞬间脱离钱煜骨架皮肉,缩成一团,堪堪避开二人合击。
谢清辞反手令扶桑木出,扶桑木四散舒展,眨眼间已将那团黑雾笼罩在内。
“呵,同样的招数,还想再来一回!”
困住黑雾的扶桑木树皮上金色艳阳燃烧,黑雾却嗤笑不止。
一朝迅速膨大,膨胀至虞锦方才濒死之际所见的庞大身躯,扶桑木隐隐显出裂纹,不待谢清辞召回,扶桑木碎裂成炸散,掉落的火焰似火树银花。
虞锦连忙以灵气相抵,替木婉欣挡下不分敌我的掉落火焰。
“不过白费工夫,”黑雾嘶哑声高亢,“你们人间这点招式,于我不过小儿把戏。即便再多,谁又会拿小儿把戏当回事。”
季慕枫咬紧牙关,划破手指,以血中灵气为引拭剑,恨恨再朝其劈去,肉眼只见血雾与黑雾弥漫,谢清辞亦以灵气催动万剑诀。
瞬间几十招比过,季慕枫被巨大冲击一把拍至地面,猛地吐出一口血,万仞直插在他旁边,黑雾恶意尽现,仿佛特意为他立下剑冢。
谢清辞亦被拍飞,反手将剑刺入地面石板,须臾半跪倒在地,剑光为稳住身子划出长长一条裂缝。
“烦!”
黑雾动怒,亦觉没趣,看不见的目光游移间,虞锦只觉浑身一凉。
下一瞬那黑雾张开深渊巨口,冲她裂出骇人大笑:“瞧他们好似很关切于你。”
方才震荡个不停的貔貅之命忽而停滞不动,已是第二回,虞锦也明了其含义。
不管如何躲,她必死无疑。
因而再无指引的必要。
手中灵气迸发,虞锦顿时竖起护阵。
余光见谢清辞踉跄借剑力起身,便要朝此处来。
“不是喜欢耍剑?”
黑雾分出一缕,以雾凝剑,啸声锐利,裙摆被无形之力掀动,虞锦骤缩瞳孔中,倒映出肃杀剑光。
她下意识后撤,剑光却仿佛有意识般,破空几寸,寒意直逼面门。
长剑刺穿骨肉,只听得痛呼一声,胸口处已然破了个大洞,鲜血喷涌到她身上。
虞锦还未从惊惶中回神,愣愣看着替她挡下致命一击的木婉欣。
“娘!”
黑剑骤然蹦散成黑雾,血流没了阻碍,淅淅沥沥地落下,像一场红雨。
定了接下来一个月的存稿箱,快哉快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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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