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虞锦如常起身梳洗,见同屋的小梅出去瞧病还未回来,并未放在心上。
心不在焉对着铜镜梳头时,不由回想起昨天白日在钱夫人房外所见一幕。
钱夫人私下倒药一事,若是寻常杂使丫鬟见着,定悄悄藏住秘密不敢多言,可落在虞锦这个假丫鬟眼中,这出乎寻常的突破口,反倒正中下怀。
因而她有意漏了声息,在钱夫人浅笑中,有些“不知所措”地进了房内。
“不必多礼,小翠,过来这边坐。”钱夫人走到榻边坐下,见虞锦仍在门口“犹犹豫豫”,笑着招手唤她过来。榻边刚好放着一软凳,应是方才给钱老爷或是红云坐的。
虞锦方坐在软凳边角,微抬眼眸看了眼钱夫人神色,又立刻低下头怯懦道:“夫人,方才我什么都未瞧见。”
“你说倒药?”钱夫人笑起来,似乎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我只是嫌药太苦,不愿喝。”
虞锦却忽然察觉不对。
那碗药苦味刺鼻,充斥得整个房间都是那股苦味,可现下她进来后,却并未闻到任何药味。
即便钱夫人将药倒进了花瓶中,可花瓶未封口,此事发生又不过片刻,药味不会散得这样快。
钱夫人伸手从旁边碟子,捏着锦帕取出一块荷菱糕,小口吃着,又将碟子往前挪了挪,放在虞锦伸手够得着之处:“红云做的荷菱糕味道很是不错,你也尝尝。”
虞锦微颤着手取来一块,小口吃着,目光不由偷瞥着钱夫人神色。
“小翠你说,药太苦,可还要喝?”
虞锦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搞得一头雾水,总觉话里有话。
但看钱夫人神色舒缓,目光无焦距地落在帕中荷菱糕上,甚至似乎并未期待虞锦接下话头,又只像随口一问,并无旁意。
虞锦斟酌一下道:“若能治病,自是该喝的。”
却不料话音落下好一会,才听得钱夫人长叹一气,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些难言哀伤。
“一种病,也许一碗药能医好,也许十碗药能医好,可我的病到底需多少碗药?”
虞锦突而想到些从前的事。
钱夫人此刻的哀婉神色,不免令她想起另一个人,指尖不自觉摩挲,屋中一时寂静无声,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只道些常人无奈说下的宽慰话:“夫人宅心仁厚,加之汤药医治,病会好的。”
“也许如此,”钱夫人神色松快了些,不由轻笑道,“早晨我方见你时,便觉与你投缘,现下看来,的确如此。你心思细,待人谦和,做个杂使丫鬟有些委屈,正好我身旁缺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你可愿做?”
虞锦知晓这步冒险有了成效。
“多谢夫人。”
收回思绪,看着时辰差不多,虞锦放下梳子,出门往钱夫人院中去。
半道上恰好碰见来寻她的红云。
见着她,红云啧啧称奇:“你这丫头还真有些本事,这才进府几日便得了夫人青眼。”
虞锦微笑着与她推辞恭维几句,不经意间问道:“红云姐,我既已是夫人身边侍候的丫头,何时能自己住一屋?”
有小梅在,虞锦若想夜半查探总要顾及一二,更何况她不习惯与人同住,听闻夫人身边侍候的一等丫鬟都是一人一间屋子,于她冒险得来的后果也算顺道便利之举。
“你这丫头倒是贪心起来。”
红云打趣她几句,随即而来的言语,却令虞锦立时顿在原处。
“你现下所住那间,不就只你一人么?何必再搬屋子。”
“你说甚么?小梅呢?”
红云却一脸茫然:“小梅是谁?”
红云如常往前走了几步,似见她未跟上,回首见她还愣在原处,忽地好笑道:“你这丫头,不会以为我偏心不让你搬屋子?我是替你着想,如今你住那两人屋更大些,且本就只住着你一人,也省得再搬一趟。”
昨日小梅病愈发严重,红云听闻来看过后,便求了夫人恩典,送小梅出府找大夫瞧病去了。
何况她方才出门时,小梅的被褥仍如她昨日出去瞧病时那样四散着,喝尽了的药碗也还在床边放着,未来得及清理。
红云怎会不知小梅是谁?
虞锦目光仔细扫过红云神色,看不出任何一丝虚假异样。
要么她演戏的本事上佳,要么真有何意外之事,已悄然发生。
“小梅?”
钱夫人半倚在榻上,任红云捶着腿,细想了一番,也如红云如出一辙的茫然,“府中并无叫小梅的人。何况去前院给煜儿送东西,自你入府后,不一直是交由你去?”
昨日钱夫人还派小梅做事,今日却也唯独不记得小梅。
即便小梅在这府中生活过的痕迹仍在,她们也能顺当将小梅做过的事安到自己头上。
这下倒是真让虞锦意外。
藏匿封印之处还未寻到,又闹出了这二人一同失忆一事。
尚且不知这失忆为何影响这二人,若是自己同她们待久了,也不知是否会同被影响。
“正巧你来,我正要同你说送东西一事,”钱夫人将放于桌上的食盒往前一挪,“煜儿不是说爱吃我做的糕饼,今晨起来无事,我便又做了些,你帮我送去前院一趟。”
“另外,你去时记得从旁瞧,他可还缺什么,尽数记下回来与我讲。”
红云笑道:“夫人您糊涂了,前院有老爷在,小少爷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便是府中没有,只要小少爷想要,老爷都会派人寻来,哪会短缺呢?”
虞锦听出了红云言下之意,实际上还是在安慰钱夫人,让她对小少爷放宽心。
但她仍有些不解:“夫人若关切小少爷,为何不亲自去见见?若是能得见夫人,小少爷应当也十分欣喜。”
“我,”钱夫人微顿,目光中突而流露出难言的伤感,旋即又被她压了下去,只低声道,“我病还未好,他年纪小身子弱,恐过了病气给他。”
“等病好了,自然就能相见。”
“是啊,”红云扶她又回榻上半躺下,真切安慰道,“操劳之事有我和小翠去做,夫人安心养病。”
虞锦被这钱府谜团搞得思绪微乱,去前院给钱煜送吃食倒是个好机会,正好与季慕枫提一下有关失忆一事。
他毕竟年岁长,又是太虚宗长老,或许知晓这等失忆之事的原因为何。
可谁知……
“小梅是谁?”
钱煜将糕饼忍痛分给了季慕枫一半,自己回了院中。
季慕枫正好学饿了,拿起糕饼不顾及形象地大口吃着,被虞锦问了句“可还记得小梅”,一时茫然止住了吃糕饼的举动。
“就是前几日,来前院给你们送东西的那个丫鬟,可有印象?”怕他记不住人名,虞锦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下,希望能唤起他的记忆。
季慕枫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直至虞锦都快没了耐心,才摇摇头确定道:“不晓得。从我进府后,不都是你来的前院?哪有别人。”
话音刚落,便收到了虞锦忽然沉下的目光。
听完虞锦所述,季慕枫懵在原处,惊骇微抖,手中糕饼掉落在地。
“你,你是说,这府中凭空消失了一个人,且现下除了你,连我在内的其余人等,都不曾记着有此人存在,甚至于将她做过的事,都归在了你头上?”
季慕枫头皮发麻,忽地打了个哆嗦,拢了拢衣襟,只觉穿堂风有些凉飕飕的。
“我只是来这钱府追查个魔修踪迹,这下可好,魔修没查到,倒将我自个儿赔了进去,”季慕枫欲哭无泪,忙问道,“为何你还记得?”
虞锦也不清楚。
若她知晓为何,许就知晓失忆一事的缘由。
“我在后院只能接触钱夫人与红云二人,本以为只她二人受影响,没想到连你也忘了小梅此人,看来这失忆所影响之处,最少,也是整个钱府。”
“舒桐,你说失忆一事,与魔修可有干系?”
虞锦摇了摇头,她身处魔修时,也未曾听过这样秘术,否则她早就知晓应对之法。如今看季慕枫的反应,他也不曾听闻。
这钱府怎这般复杂。
“还是传音给师父师兄,让他们派人来协助探查。”季慕枫沉思半响,也没招,只往最坏打算,给虞锦提了这么个馊主意,险些把她气到。
虞锦隐忍下怒气,勉强耐心与他说道:“不可,若太虚宗主都出动,济州城内的魔修还不尽数躲藏,于追查不是更为不利。”
“目前只你在钱府追查到些有用的线索,我也帮不上忙,倒叫你孤立无援。”
看着季慕枫一脸内疚样,虞锦倒是有些稀奇。
她还以为季慕枫想向宗门求援是自己害怕,原是担心她。
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二人暂且放下诸多猜测,虞锦佯装向季慕枫询问钱煜听学情况。
“季先生,”门口守卫恭敬唤他道,“老爷唤你过去。”
季慕枫矜持应下,待人一走,他拿起书,一副痛苦赴死模样。
“又被劳什子失忆影响,又要被钱老爷考学,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然除却自己,季慕枫也记得对虞锦处境的担忧,路过虞锦时低言道:“今日我会寻机会出府,再传音清辞,看他能否回来,助你一臂之力。”
“也让我的苦痛早日了结。”
虞锦无言看着他远去,心中那点刚升起来的意外,瞬时好笑得一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