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已是另一幅场景。
他躺在温暖的被子里,经脉的痛楚散了,身上干干净净。
一位医师端坐在床边,面色凝重,眉头微皱,握着他的手腕,见他醒了,眉头松了不少,浅浅叹了口气。
未来大师兄正懒散地倚在墙上,把玩着剑穗,头也不抬,“醒了就老老实实躺着,别乱动。”
“阿林,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孩子没有大碍,既然醒了,剩下的灵气约摸也能自行疏通,针也不必再施了。”林芷给季清寒掖好被角,站起身子,眉目间多了几分羡意,“祁道友实在是好福缘,这孩子灵台澄澈,根骨天成。”
“多谢阿林。”未来师兄谢过对方后,扭头见季清寒一动不动躺在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忍不住吓唬道,“一天一夜,还挺能睡的。”
“听到没,再睡你就要被扎成刺猬了。”
季清寒乖巧点头,环顾四周,看到了为自己诊断的医师在自己醒来后仍是满目愁思,心里一慌,要知道,能让医生愁眉苦脸,那多半是没救了。
又想起医师刚刚才说完他没有大碍,他学着孩童的口吻,“仙人,你是不开心吗?”
季清寒被摸了摸头,医师挤了个笑,“不必叫仙人,叫我林芷便好。”
林芷顿了一下,抬头望向祁鹤寻,见对方微微点头,这才继续开口,“白河镇又有人死了。”
一月前,林芷下山历练,行至白河村,本是借住,却发现这村子很是蹊跷。每至日暮时分,村子便紧锁门窗,别说外出,连灯都不敢点上一盏。
他询问村民缘由,众人却各个讳莫如深,连提都不敢提,好不容易有人失口说了什么,那村民下一秒便“扑通”跪倒,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念叨着“山鬼大人莫怪,山鬼大人莫怪……”。
见状,林芷不好再问,只能暗中探查。没过两天,村里便出了事。
死者是个猎户,那天运气好猎到了些好东西,一时兴起多饮了几碗酒,等到日暮时分,家家户户落锁后,家里人才发现猎户没能及时归家。
翌日一早,村民们便上山找人,却发现猎户蜷缩在一棵枯树下,已然成了一具尸体。
猎户面上呈现出枯萎灰败的死气,双眼瞪得极大,瞳孔里满是恐惧,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尽是暗红色的纹路,螭蟠虬结。脖颈上两个极深的窟窿正冒着黑气,散发着甜腥味,却不见一滴血流出。
有胆小的已失声尖叫,猎户的家人更是瘫软在地。
“山鬼大人…收…收人了!”
随着村长一声凄厉的嚎叫,本就恐惧的村民们炸开了窝。
尖叫声、哭喊声混作一团,众人连滚带爬,朝着山下村子的方向逃窜。不消片刻,山上便只剩下了林芷和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林芷不信什么山鬼,他在暗红的纹路上感知到了极淡的鬼气,恐怕是有鬼修在白河村里作祟。只是这鬼气太淡,他一时间察觉不出对方的深浅,而这纹路似乎是某种封印。
他到底是个医修,不敢托大,第一时间便向宗门汇报了此事,当天便有人前来相助,只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鬼修,竟然惊动了祁鹤寻。
身为青云宗元虚长老的开门弟子,祁鹤寻可所谓是当代年轻一辈的第一人,对付一个只敢在小村子害人的鬼修绰绰有余。
翌日,鬼修斩于祁鹤寻的剑下,祁鹤寻将鬼修的尸体带进了村子,村民们这才得知从来没有山鬼,有的只是一个修为不高的鬼修,只敢在夜里偷偷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祁鹤寻没急着离开,在村子上多住了几日,捡到了一个小泥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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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死了。”祁鹤寻重复了林芷的话,沉下了脸。
鬼修是他亲自动的手,他早已探查过,这附近除了这鬼修,再无妖魔鬼怪的痕迹,结果又出了事,这说出去,恐怕大家都要怀疑这年轻一辈第一人其实是个草包了。
“去看看。”他站直了身子,走到门口停下,转过身子指了指季清寒,“把他带上,别看丢了。”
季清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不要用剑挂我,我可以自己走。”
“算了,你先看着他,把饭吃了再带他来找我。”不知为何,祁鹤寻又改了口,先走一步。
季清寒这才看到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早就饥肠辘辘的肚子发出抗议。
得到林芷的许可后,季清寒迫不及待地将饭菜塞进嘴里。
“好好吃!”他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饭菜,饭菜里似乎沾染上了灵气,咬上一口,清香瞬间溢满口腔,有种说不出的风味,吃的他眼睛都亮了,,“林仙人,这是你做的吗?”
“不,这是祁道友做的。”
见对方否认,季清寒筷子放在嘴边,眼睛瞪得老大,盯着自己手上的饭菜。
“仙人还会做饭?”
比起祁鹤寻,林芷更像“小寒”口中的那个大师兄,温和又礼貌,对季清寒有问必答。
“当然。”林芷也有些奇怪,他和祁鹤寻同宗们认识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着他给陌生人做饭,“味道还不错吧。”
季清寒猛点头,这何止是不错,这是已经堪比国宴的美食了。
林仙人微微一笑:“祁道友的厨艺很好,不过他很少给人做饭,今天倒是稀奇,他竟然亲自下厨了,慢些吃,别噎着了。”
饭菜很快一扫而光,季清寒怕自己吃饭太慢误了事,三下两下将吃的塞进嘴里,留下被舔的锃亮的碗。心里默默流泪:可惜了这一桌美食,自己没能细细品味,这辈子大概也吃不上第二次了。
吃完饭,季清寒跟着林芷,匆匆赶到祁鹤寻身边,此时尸体已经被一块白布蒙住,什么也看不见。
“还是和之前一样?”
祁鹤寻摇摇头,“表面看起来一样,但那封印换了效果。之前那封印只是个吸人精血的,这次的……”,他回头,看了季清寒一眼。
凑在一旁偷听的季清寒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他只看见林芷脸色一变,向来温和的脸上出现了厌恶与痛恨,嘴唇翕动。
“他还在这附近,我会揪出他尾巴的。”
季清寒又能听见祁鹤寻的声音了,“他是谁?凶手吗?”
“小孩子家家的,少听些吓人的东西。”祁鹤寻一挥手,地上出现一个不大的土坑,“他家人不敢为他收尸,把他埋了吧。”
地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堆,里面躺着一位无名的人。
林芷又叹了口气,眉目中愁思愈发浓重。见祁鹤寻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一段,犹豫再三,他放下季清寒,跟了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灵果的原因,季清寒发现自己的五感变得异常灵敏。他看到远处的林芷望了自己一眼,低声问道:“你怀疑他有问题?”
祁鹤寻摇了摇头:“不,他只是个小孩子。”
林芷似乎还要说什么,却被打断。
“照顾好他,别让他出事了。”
“过来。”
季清寒看到对方朝自己招了招手,屁颠屁颠跑了过去,“仙人。”
“跟好,可别丢了。”祁鹤寻眯着眼睛,“走丢的话,可是会被恶鬼抓去吃掉的。”
“我可以跟着仙人吗?”季清寒既好奇这个拥有真实的、活得妖魔鬼怪的世界,又实在怕死,当然要跟着武力最强的人。“我会听话的,肯定不乱跑。”
林芷一惊,正准备安抚马上被拒绝的季清寒,却听到祁鹤寻说,“可以,不过跟着我,小心做噩梦。”
祁鹤寻打了个响指,空中浮现一缕一缕的烟雾,从土坑里,一路朝着林子深处延展。
“仙人,仙人……”
山下传来喊声,叫停了三人,季清寒回头,是村长。
“仙人,你们是要去后山吗?”
村长大喘着气,弓着腰,哆哆嗦嗦,“后山,后山去不得,去不得啊,会死人的。”
“老人家,为何这么说?”林芷扶住颤颤巍巍的村长,温和问道。
“后山有山鬼啊……”
又是山鬼,林芷与祁鹤寻对视了一眼。
“老人家,山鬼已经死了。”
“山鬼没死,那不是山鬼,我听到山鬼的声音了,他还活着……”
从村长颠三倒四地话里,季清寒勉强听懂了些。
早在一年前,白河村还没有山鬼这一说。
直到村里开始有人失踪,先是几家进山打猎的猎户,接着是两个采药的妇人,他们进了后山,就再也没出来过。
村长不准人再去后山,自己则带上了十来个青壮年去寻他们。
那天本是烈阳天,进了山后,却冷得出奇,寒气直往骨头里钻。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找见了一处深坑,坑里白骨森森,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骨头上还挂着一缕一缕的布料。
山风骤紧,一阵笑声飘了过来。
村长只觉得后背一凉,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床上。
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们是没找着人,自己走了回来,连同他一道的那十来个人也这么说,没有一个人,记得那座白骨坑。
自那以后,村长便时不时能听到白骨坑的笑声,每次笑声一过,村里便会少一人。
鬼修死后,村长终于安了心,可谁知就在今天,那笑声又响了起来,而那几位仙人,走上了去后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