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扭转,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昨日,宁惑还是执掌魔界生杀予夺、令万千魔众俯首称臣的少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日,就成了被冰冷锁链紧紧捆缚、灵力受制的阶下之囚,连行动都需仰人鼻息。
这云泥之别的落差,令她感受到无端的羞辱。
银爻搅碎枯藤后,手上的束缚便松开了,宁惑爬起身,心里头戾气翻涌,磨着后槽牙齿间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绑我?行!”
她抬起被银爻锁链缠绕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愈发烦躁,眼神凶狠如被困的噬人凶兽,死死盯住贺瑞雯:“你若敢让我这手腕添上半点伤痕,留下任何瑕疵,我定会让你后悔今日之举。”
贺瑞雯轻飘飘扫了她一眼,整理着衣袍:“阶下囚,你我之间该后悔的人是你。”她掀起眼皮看着宁惑拂去沾染在衣裙上的枯叶与尘土。
锁链甫一加身,宁惑便知晓此物绝非凡品,更非善茬。
关于神墟隐月隐仙尊的赫赫威名与手段,魔界众人早已如雷贯耳,对其随身灵器更是钻研透彻。月隐仙尊有两件近乎神级的本命灵器,一曰“召银”,乃是斩妖除魔、锋芒无匹的杀伐利器;二曰“银爻”,则是专司禁锢、诡谲难缠的辅助至宝。召银剑的威力自不必赘言,而这银爻锁更令人忌惮,一旦被其束缚,若无贺召雯独门口诀解除,纵是天雷轰顶、神剑劈砍,也难损其分毫。
最关键的是,银爻禁锢的远不止肉身,即便身躯陨灭,它亦能牢牢锁住神魂,令其不得超脱。
如今被银爻锁住,宁惑就像被只掐着脖子的猫,断了部分嚣张气焰。
若是她当时得知贺召雯身份时就离开,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爱慕美色,这下可好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
逃跑无望,还要像条狗一样被栓条绳子!
宁少主在魔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受过如此屈辱,她红着一双媚眼如丝的凤眸,扯着银爻,怒道:“我不要用这破链子,我不管你怎么处置我,押解也好,囚禁也罢,得合我心意!”
这番强词夺理、蛮横至极的要求,带着魔界少主特有的、即便身陷绝境也绝不收敛分毫的骄纵与跋扈。
贺瑞雯微眯起那双冰蓝色水魄般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宁惑。
“宁少主,”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带着隐忍到极致的杀意,“你再多说一字,试、试!”
话音一落,悬于身侧的召银剑似有所感,发出一声清越剑鸣,剑身流转的凛冽银光骤然炽盛,“嗖”地一声破空而至。
锐利无匹的剑尖悬停在宁惑咽喉之前寸许之地,窄细的剑身上印出那双泛着猩红血丝,眼底涌动屈辱的眼睛。
宁惑:“……”
她在心里咒骂一句,目光从召银剑落到贺召雯脸上,终是咬紧牙关,将所有未尽的咒骂与威胁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用那嗔怒含煞的眼神怒视着。
风光霁月、令六朝粉黛尽失颜色的月隐仙尊,从来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茬。她的仁慈与宽宥,只会给予同道与值得之人,而非眼前这手上沾满她同门鲜血、更对她犯下不可饶恕之行的魔界少主。
此趟猨翼山之行,代价惨重。
危月燕、毕月乌,魂灯寂灭。
今日拂晓,贺召雯自混乱与惊愕中醒来时,同神墟隐掌门凌波的千里传音提了此事,对方闻言后言简意赅,“擒获元凶押回神墟隐听从发落”,而当得知这元凶的身份为魔界少主时,两相沉默。此事绝非简单的血债血偿,而是兹事体大,事关整个修真界。
魔界与修真界维系了千年、如履薄冰的脆弱平和,很可能因宁惑此番肆意妄为的杀戮而被彻底打破,宁惑此举视同向整个修真界公然宣战,本是魔族先毁盟约,可此事关键便是宁惑所杀之人地位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籍籍无名,而宁惑则不同,她是被休明捧在手心里的魔界少主。休明能一怒之下为女报仇,进攻修真界,可神墟隐不能为了两个外门弟子撕破与魔界竞相维持的和平。
所以,二人商榷一番,还是决定先将人押回神墟隐后再论其他。
至于猨翼山崖边发生的事,关乎她数百年来冰清玉洁的清誉与不容亵渎的尊严,贺召雯心下犹豫挣扎良久,指尖收紧到骨节泛白,最终,还是没有将此事禀明。
她不知说与不说有何区别,更无法想象,若他日宁惑将这不堪之事当做筹码,宣之于口,她该如何面对神墟隐上下同门审视的目光?
光只是猜想,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感觉,便觉如芒刺在背,羞愤欲绝。
贺召雯心觉自己受了此事极大影响,心绪如潮翻涌,难以平复。
她不该如此,事态尚未到最糟糕的境遇。
这么想着,贺召雯大步流星,猛扯一把银爻离开。
链链条在空中绷直,发出冷硬的摩擦声,拽着身后宁惑脚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脚下是厚厚的枯枝败叶,土地潮湿滑腻,盘虬卧龙般的树根突出地面,处处皆是绊脚的陷阱。
宁惑被扯得脚步虚浮,几次三番险些扑倒在地,身上还沾着泥土和树叶。
宁少主满腔的怒火与屈辱无处宣泄,憋闷在胸口,她死死盯着贺召雯,最后凤眸一眯,瞅准一个贺召雯略微前倾、视线不及的盲点,脚尖狠狠踢起旁边一截枯枝的断杈飞射出去。
那枯枝带着十足的怨气与狠劲,如离弦之箭,精准地射向贺瑞雯线条挺直、如孤松傲雪般的后背上。
一击即中。
不仅中了。还很是巧妙,打得正是之前被她炩牙捅过的心口。
贺召雯果然停住脚步,倒抽口凉气儿,她口中尽是挥散不去的血腥气,那一刀捅得极深,却也是妙极了,没伤她的心脉,没要她的命,却让她重伤难养,一时难以恢复。
贺召雯都分辨不清,这人到底想做什么了。
身后又是一道破空声飞来,贺召雯反手接过,微侧过身,半张脸隐在斑驳的树影下,将手中枯枝甩在宁惑脚前。
枯枝在精准的力道下,斜插入土壤中,发出“哆”的一声,尾枝在林间震颤。
这树枝离她的尖叫只有一寸,这距离极为挑衅,宁惑目光扫了一眼,随后嘴角勾起一抹倨傲的笑:“你想如何?”
远处林间刮过的风吹动眼前的绡绫,绡绫之下贺召雯眸子微眯:“你有这闲心,不如求拜诸天神佛,让我晚点带你回神隐墟。”
闻言,宁惑只是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地微微停顿了一瞬。
贺召雯转身再没看她一眼,便举步离开。
宁惑:“……”
这就没了?不应该吧?
宁惑心里烦躁,气得猛地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加快脚步冲到了贺召雯面前,张开双臂挡住唯一去路。
贺召雯被迫停下脚步,她抬眸,视线逆着穿过层层叠叠林叶缝隙洒下的、稀薄而朦胧的天光,绡绫似乎在这一刻被天光穿透。
那双冰魄般的蓝眸在氤氲的丝帛下,折射出冰冷而剔透的光泽,如同最上等的寒玉,不含一丝杂质,也无半分温度。
被这双深邃冷漠、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冰蓝色眸子静静审视,宁惑没来由地心中一紧,竟生出几分无所遁形之感。
顿了片刻,她强压下那丝异样,才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充满怒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能不能把这个解了?用别的锁我了,我不会跑的!”
“呵。”极轻、极冷,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嗤笑,从贺瑞雯线条优美的唇间逸出。
她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宁惑因愤怒、憋闷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的艳丽脸庞上,徐徐道:“传闻宁少主在魔界翻云覆雨,手段通天,是个了不得的厉害人物,既如此神通广大,区区一条银爻,何须我来出手?我相信名震魔域的命少主一定得自己解开。”
宁惑:“……”
解你奶奶个腿!我能解开的话,接二连三的找你做什么!
你个道貌岸然、油盐不进的冰疙瘩!烂木头!
宁惑心中瞬间炸开无数恶毒汹涌的咒骂,怒火中烧,死死瞪着对方,却因那悬于喉前的召银剑而敢怒不敢言!
贺瑞雯说完再不给宁惑任何纠缠的机会,便径直从她身侧越过,步伐沉稳决绝。银爻链条因她的动作猛地绷直,发出一声刺耳欲聋的金属铮鸣!巨大的拉扯力骤然传来。宁惑猝不及防,身体被带得猛地向前一个趔趄,险些狼狈地扑倒在地。
稳住身形后,宁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芒。
她微微垂眼,浓密的长睫掩住眸底翻涌的暗色,指尖飞速掐诀,她在召唤本命魔器琵琶骨。
然,指尖魔诀尚未成型,那悬于一旁的召银剑便似有所觉,带着凌厉无匹的剑风与一声警告般的清越剑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掠至眼前,剑尖寒芒吞吐,直指她掐诀的双手。
宁惑:“……”
宁惑吓得手一抖,魔气瞬间溃散,连指诀都掐错了顺序,功亏一篑。
她僵在身形,看着贺瑞雯那渐行渐远、决绝冷漠的纤细背影,陷入一阵无力的沉默。
就……
真是活见鬼了!
出猨翼山后,又回到堂庭城,堂庭城是修真界著名的八座仙城之一,堂庭城内的枫天阁便是贺召雯一行的落脚点。危月燕死后,贺召雯着急寻凶,带着的行囊没拿就夺门而出,到现在还没退房。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高大的城门洞,甫一踏入,便是真正堂庭城最繁华的晨曦大街。
长街之上,摩肩接踵,人声喧阗,真正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堂庭城在修真界八座仙城内物阜民丰、六街三市、车水马龙,其繁华程度远非寻常城池可比。
宁惑初来乍到,对热闹的地方颇感兴趣。
魔界的集市与此处截然不同,魔域终年笼罩在晦暗的天幕下,充斥着粗犷、原始甚至血腥的交易,所以这般灯火通明、琳琅满目、充斥着各种精巧奇趣物件的景象,让宁少主眼花缭乱。
况且,先前为追杀神墟隐弟子,她是来去匆匆,无暇细看。
如今阴差阳错成了“阶下囚”,行动虽受制,反倒生出几分闲心,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两旁吆喝叫卖的摊贩。
宁惑倒反天罡,手上束缚着普通人看之不见的银爻,脚步雀跃踱至一个售卖首饰的摊位前。
目光流转一番,随手拈起一支通体莹润的羊脂玉簪,举到透过街边檐角洒下的天光里细看。
堂庭城寸土寸金,富庶甲天下,城中售卖之物也多走精致华美一路,纹样繁复奇巧,不似寻常民用,倒更似仙宫御用之物。
宁惑用拇指和中指虚虚丈量了一下簪身的长度,红唇微动,兀自喃喃低语:“似乎短了些,细了些,不够分量。”
扎入人脖颈时,手感会不好,手也会滑。
不知道她揣着什么心思的贺瑞雯,微微皱眉,视线冷淡掠过去。
那高绾而起、用一根墨色发带束住的单边髻,跟宁惑手里这支显然过于秀气的玉簪,明显不相称。
贺召雯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耐:“不买便走。”
“我偏不。”
宁惑仗着此刻身处闹市,人群熙攘,对方不便跟她动手,愈发得意忘形。
将玉簪在指间转了个圈,她道:“要走你走,本少主还没看够。”
贺瑞雯额角青筋微跳,抿紧唇,终是沉默不语。
在摊前装模作样挑拣一番,拿起这个对着光看看,又拿起那个在发间比划比划,最后却是什么也没买。看了会,宁惑便心满意足地离开,刚走几步目就被不远处一个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人的摊位吸引。
是个售卖刀剑的摊子。
“赤金峰独家出品,寒冰玄铁千锻铸就的屠魔宝剑!货真价实,一口价,一百下品灵石一柄!欲购从速啊!”摊主是个嗓门洪亮的汉子,吆喝声如同惊雷,在嘈杂的街市上也清晰可闻。
四周人群议论纷纷,多是质疑:“赤金峰的兵器?假的吧!”
“谁人不知神墟隐赤金殿所出兵器从不外售,这可是铁律!”
“咱们堂庭城人钱多可不傻!要忽悠换别处去!”
“散了散了,又是个唬人的……”
那卖剑的贩主却面不改色,眼见人群欲散,“唰”地一声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高举过头,亮于众人面前:“哎诸位贵客留步!别走啊!此剑来历非凡,乃是我前些时日机缘巧合,救下一位遇险的神墟隐弟子,人家为表谢意,亲手赠予我的!绝对是赤金殿真品无疑!诸位若不信……那便试上一试!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一听如此,宁惑顿时来了兴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一层,我在对抗路[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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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