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砂岛,仙界世家齐氏所据之地。
冷清多年的沉砂水榭今日人声鼎沸,大门外宾客往来,正殿前仆从洒扫,为盛大的庆典做准备。
人来人往的喧嚣声以正殿为中心四散漫开,顺着水榭连廊涌入一进又一进的院落,却被重重高墙不断削减声势,终于在一座偏僻的小院外完全销声匿迹。
这小院陈旧幽静,方圆不过十几丈,却由近百名看守层层布防。
院墙内外,久失打理的竹林疯长,密密实实地将正房封在当中,竹叶层叠遮蔽门庭。只有清风拂过,疏影摇曳,才可隐隐识出“碧竹院”三字。
“门口那个,你进来一下。”
刚被调来此院的看守应声惊醒,随即低低嘁了一声。
之前他就听弟兄们说过,被关在碧竹院的这位,是齐家从前的主事人,极能折腾,逃跑的花样数不清使了多少种,所以看守人数才添了又添。近几日终于消停不往外跑了,没想到又开始使唤人。
看守磨磨蹭蹭起身,不耐烦地推门而入:“什么事?”
房间内,一红衣青年于案几前端坐,正一手执笔,勾画着什么。
他的皮肤白得有些病态,显然因长期不见天日的囚禁而失了血色。面容消瘦,执笔的手骨节分明,一双本该张扬恣意的桃花眼,眼中却黯淡无光,眉头轻蹙带着几分忧愁,静静盯着自己笔下之物。
远远看去,就像一座无甚生机的美人玉像,只是睫毛仍有轻微的翕动,暴露了他还是个活人的事实。
那个“极能折腾”的前主事人,竟是一个如此恬静憔悴的貌美青年?看守顿觉传闻不可尽信。
红衣青年还在打量自己写画的东西,左看右看,眉头越蹙越深,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笔随手一撂。
毛笔肆意滚动几圈,未尽的墨汁划下一道乌黑的墨迹,将青年所写画的东西一分为二,他却浑不在意。
青年终于扬起脸望向来人,眉宇间却再不见半分忧愁凄惶。他微微眯起眼,目露狡黠精光,打量了看守一眼,而后便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吩咐道:“你过来,帮我个忙。”
这人怎能变脸如此快?看守看楞在了门口。
“哈喽?”见看守无甚反应,青年念叨着奇怪的词冲他轻轻摆了摆手。
“少……少君。”看守抱拳躬身,“失礼了,请少君尽管吩咐。”
“你看我写的这张东西。”被称作少君的青年将案几上的纸张拎起来:“能看懂吗?”
看守仔细瞧了瞧纸上乱七八糟的不明线条,迟疑着开口:“这是……符咒?”
听此言,青年抿唇尴尬一笑,将纸团了团信手一抛,接着站起身,让出案几前的空位,招手示意看守过来。
“少君这是做什么?”看守被他招呼着在案几前坐下,有些惶恐地询问道。
“你帮我写几句话,带给你家主人。”
“这……少君,这恐怕不妥。”
“怎么,人出不去就罢了,几行字都不行?你放心,我要写的是好话,你家主人看了不仅不会责怪,说不定还要赏你。”
说着,青年俯身捞起笔,塞进看守手里,用不容推拒的语气命令道:“少磨蹭!我口述,你记录。”
看守只得接过笔,依据男子口述,一一写在纸上。
“少君,如何落款?”
“就写我的名字,齐远。”
落款已下,齐远将纸抽走逐字细查,确认无误后,拿起悬挂于腰间的白玉印信,盖下一枚如血的钤印。
“好了,有了这印,就算不是我的字迹,他们也该得认。你速速送去,越快越好。”
看守小心地抬眼打量,见齐远双臂抱于胸前,神色镇定自若,不似在戏耍玩笑,于是低头将信纸卷入袖笼,匆匆转身出门。
齐远未目送其离去,而是再度坐回案几旁,以手支颐,另一手捻起桌上的毛笔。
如果不是不会用这劳什子写字,他才懒得多费口舌。
至于为什么齐家前任的主事人却不会用毛笔写字,原因无他,只因现在倚在案上打哈欠的齐远是一个穿越者,穿进了《无双仙途》这本小说,穿成了与自己同名的反派。
从前听人说,当你的名字和主角很像时,你最好别看这本书;而当你的名字和反派一样时,你千万别看这本书。齐远只恨没有听劝。
眼下不仅穿越,还落地在最差的时间点。
若是运气好一点,来到此书剧情开篇之前,他只需要从自家仆人中找出未来的龙傲天男主,也就是那个叫姜芜的小子,送点好吃好喝、天材地宝,再把他提拔成门客一类的身份,让他能心无旁骛一意修炼,那么齐远这辈子什么都不用干,躺平等飞即可。
可他偏偏落地在开篇八年后。反派原身对姜芜做的那些缺德事,什么把灵脉细细切作臊子了,什么把气海抽出来炼丹了,全部都是既定事实。
八年时间或许不算久,但对于一个气运加身光环附体的爽文男主来说,已经足够他完成逆袭,二十二岁就已成就金丹境圆满,还当上了史上最年轻的剑尊,任谁看了都想说一句,主角光环恐怖如斯。
当世剑尊的分量有多重?重到姜芜不过是十几日前一次公开露面中,顺嘴提了一句“想去一趟沉砂岛,找故人叙叙旧”,就惹来各方势力议论纷纷。
随着姜芜近年声名鹊起,他与齐家少君的旧日仇怨也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几乎是仙界近期最热门的话题。更何况沉砂岛上还有不少当年亲眼见证过此事的齐家族人和门客仆从,连其中细节都能一一复述。
人人都知,叙旧是假,寻仇才是真。
于是齐家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先是匆匆将自家少君软禁起来,等待剑尊大人发落;而后紧急召集所有宗亲举行议事大会,主题为《对招惹过剑尊大人的少君处置方案(暂行版)》
想到此处,齐远不禁替原身暗暗腹诽。
一群卖主求荣的东西!
不过眼下他并没有替谁打抱不平的想法,当务之急还是保命,如果不想个法子从这座沉砂岛脱身,按照原书所写,三天后他就要生受剑尊的穿心剑了!
齐远这几日试了无数逃跑的法子,全部以失败告终。痛定思痛后,他清醒意识到,他一个刚穿来的普通人,是不可能从这些个个都是修炼者的看守手中物理逃脱的。
所以眼下,他只能盘一盘原身这个“少君”手中还有哪些牌,还能如何打。
而刚刚借看守之手传的那封信,就是齐远发出去的一张对局邀请函。
“少君。”传信儿回来的看守打断了齐远的思绪,“来自三齐的诸位大人,说有要事相商,请您随我去一趟。”
三齐是天北、洛河和濮阳这三个发展最好、最有钱有势的齐氏旁系的合称,以天北齐家为首。
「原来是他们。」
“呵,我是主他们是客,不来拜见便罢,竟有要主人纾尊降贵去见客人的道理?”
齐远嘴上维持着原身蛮横二世祖的人设,双腿却很老实,亦步亦趋地跟着。终于临近碧竹院院门,齐远心中紧张却又强装镇定。门口的守卫上下打量着齐远,又细细查了传信者手中的令牌,终于侧身让出一步,院门洞开。
穿书以来,齐远第一次成功走出碧竹院。
曲折复杂的水榭连廊凌驾于水面之上,晴可遮阳,阴可避雨。齐远没有为离开碧竹院高兴太久,踩着连廊吱呀作响的木板,脑中快速回忆着剧情,好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根据原书所载,在这场议事大会上,“来叙旧”的剑尊姜芜,当众一剑把齐远刺了个透心凉后,便全身而退翩然离去,徒留沉砂岛上下陷入一片混乱。
当此之时,身为旁系的三齐挺身而出,迅速整顿族务、安抚族人,最终众望所归,接掌家主之位。
至于为什么原身明知姜芜来者不善,还乖乖留在沉砂岛等着仇家上门;又为什么三齐能够那么快地理顺上下各项族务、收拢人心。这条书中未写的暗线,齐远之前看书时不在意,现在却全懂了。
原身根本就是被三齐囚禁起来的,为的就是用他这条命去平息剑尊的怒火,免得牵连齐家上下其他人。当然了,以原身从前做过的那些恶行来说,有这下场也纯属活该。
然而姜芜何尝又不是一把锋利的好剑,被三齐利用着,除去了他们争权上位之路上,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个阻碍。
真是好算计,也真是好安排,不过唯有一点小瑕疵,令齐远有些不满——马上要替原身遭报应的,是他!
既做替死鬼,又当垫脚石,一鱼两吃,绝了……
「难道人送外号“不粘锅”的我居然要在这儿翻车?我不甘心!」
被这种不甘驱使着,齐远一时激愤上头,竟不由自主地开始盘算起,如果自己放弃逃跑,留下来好好谋划一番,有无可能打一场绝境反击的翻身仗……
行至一个转角处,却见几个仆人手持明艳红绸,正卖力地向连廊顶部的横梁上抛掷缠绕,为议事大会作着装饰。这活儿又累又要精细,可仆人们各个面有喜色,讨论着这次拿了多少三齐中人发的赏钱。
红绸覆盖处,梁柱上久未修缮的破损和褪色尽被遮掩,仿佛焕然一新。
齐远暗暗叹了口气,一直攥紧的拳头也舒展开来。
「罢了,先不说赢的可能几乎不存在,就算……就算天降外挂帮我把三齐和姜芜全灭了,又能怎样?难道我还真要留下来,在沉砂岛当这劳什子少君吗?」
他被关得实在无聊时曾畅想过,若是能从这儿脱身,就做一个隐姓埋名的散修。他会避开和主角团有关的一切剧情,天大地大,总有安身之处。
朝饮西山水,暮宿东海滨,放浪天地间,御剑踏歌行。只有这样的无拘无束,才配称得上仙风道骨,才不枉来这世界走一遭。
拜托,这可是修仙文,谁要留在这儿玩宅斗?
打定了主意,也压下了心中的激愤,反正这少君身份也是白捡的,若能换得日后的自由,也没什么不可割舍。
又有几人从对面的连廊穿过,他们衣着华贵,显然是些来参会的各地宗亲,交谈声远远传入齐远耳中。
“几年没来宗家,没想到竟落败成这个样子了,我看连我们禹州齐氏也比不上。早听传闻说过少君齐远是个阴鸷残暴、不擅管家的废物草包,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不知这次开会究竟要议什么事?我听说是齐远横行乡间欺男霸女,现在苦主找上门来,吵着要个说法呢!”
“嗨,这算什么。我听说,附近庄子上还丢了好几条狗!”
“啊?他连狗都不放过?”
“你们两个别在这儿乱传谣言,这后面的事情大着呢,我听说与最近名声大噪的剑尊有关……”
“什么?剑尊也被他——!?”
齐远听言,眼角抽了抽,双手再次狠狠攥紧成拳。
「开会开会,开甚鸟会!敢拿我作垫脚石,看我怎么折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