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名避而不答,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毛:“忘仙派?你连这种灭绝的教派都听过?”
“听过。”未辞凝视着苍名的脸,嘴角微微上扬,“道士姐姐一舞惊山海,原来并非忘仙派门下么?”
“可是,你怎么会看到我跳舞?”苍名记得他是半路突然跳出来的,并没看见她起舞布设法场的一段。
“我一直在旁边看着你啊。”他笑眯眯地说。
“啊?”苍名一惊,“我怎么都察觉不到?” 仙人之目力、听力远非常人可及,更能察觉周围的妖气鬼气,但苍名回忆起来,的确从未感受到未辞的来去。
未辞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十年前,四大流派风头正盛,天下无人不知。所谓,东海潮升,西山晚钟,南江召霞,北原雪结。”
东海潮升,说的是鸣海奏天流,东海边的不闻派以奏乐为法,由一位卖唱人所创,这位卖唱人就是希声的师父。西山晚钟,说的是西南铜铎山的千钟万鼓流,铜铎派以节奏为刀,韵律为剑,也就是无律少年时所学之术。南江召霞,已然失传。北原雪结,正是忘仙派的舞武二清流。忘仙派师祖来自北方关外雪原,据说当年曾在雪中悟道。
苍名勉强笑了一下:“似乎有所耳闻。”
只听他又说:“若算上妖鬼界,还应当添上一位,那就是崛起于中原的,中野飞鸥。”
苍名哦了一声,未辞自顾自地解释道:“这是位厉害的冥界之主,因为不受神仙那一套伦理约束,反而更加狠厉,恐怕比前三个流派加起来还厉害些。”
“这个,我的确没有听过。”苍名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套问道,“我看你似乎师出名门,学的是什么派别的剑术?”
未辞说:“什么都学一点,什么都练一点,刀剑长矛皆可用。”
苍名客套地感叹道:“古往今来,四海八荒,果然人外有人,仙外有仙。”心里却疑虑更深。
两人都是七窍玲珑心肠,不再追问彼此的出身,只是未辞目光沉沉,苍名若有所思。一顿饭吃完,苍名小心翼翼地说:“下顿我请你,只要不太贵的馆子,你随便挑。”
“别客气。”未辞扬了扬手,“晚上我们要去冥界,这顿饭以后再请我好了。”
苍名摇头说:“我自己去,麻烦你给我指个路就行。”
“你连剑都没有,还是带个帮手吧,”他毫不委婉地说,“道士姐姐。”
“我……”苍名改口说,“贫道……自会去找来一把剑。”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其实我也是异能之人,和冥界有些生意,正想找个人一起去呢。”未辞忽然沮丧地垂下头,随即又抬起晶莹湿润的眼睛,“我今天去要去讨债,你能帮我吗。”
“讨债?”苍名一愣,无法想象有人敢欠他的债,看来不是皮痒了想挨顿打,就是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她终于答应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好极了。”他起身踱到苍名身旁,“道士姐姐,我带你看看这楼里吧?”
“好啊。”苍名也正想摸清楼内机关,尤其是去冥界的入口。她立刻笑嘻嘻地说:“店主请。”
“道士姐姐请。”
两人拾级而上。卿云烂兮,糺缦缦兮,一层一层,美轮美奂。苍名忍不住说道:“这楼里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倒像是一片山川。”
未辞懒洋洋地说:“略施障眼法,比道士姐姐你的功力还是差了点。”
苍名仰头看着穹顶,只见繁星流动,夜色深沉,仿佛置身于原野之上,天高地远。未辞凝视着她的侧脸,呼吸为之一滞,转过头去说:“房顶也施了幻术,从楼里看见的是外面的天。”
“你这房顶,倒是个夜观星象的好地方。”苍名转脸一笑。
屋顶之上,天际泛白,晓风拂面。未辞打头,苍名随后,两人踩着片片青瓦缓步前行,找了一处横梁坐下。苍名举起手里的酒壶:“喝吗?”
未辞接过酒壶,壶嘴高高悬空倾倒,酒浆如飞流落入口中。他把酒壶递回给苍名,她稍微背过身,也有样学样地喝了一口。喝着喝着,苍名突然压低声音,给了未辞一肘子:“看。”
一艘在陆地上行驶的大船,沿着长街缓缓从逢焉城里滑行出来,航行到江边,反而停下不走。船形邪魅,桅杆尖锐,遍体晶莹剔透,散发着幽幽紫光。
此等鬼魅之物,绝非人间仙境能有,多半出自妖鬼工匠之手。不过这船只并没有透出凶神恶煞的气息,苍名也不甚在意,只当是看热闹一般。
苍名刚要再喝一口酒,未辞也给了她一肘子:“看。”只见一百来个鬼魂从船舱中飘出来,焦虑地看着对岸的远山。最中间一位老者手持长杖,身穿青色寿衣,须发皆白。
不久,一个打着灯笼翻山赶路的鬼魂从山里走出来。细看却是位青年男子,长得眉清目秀,就是满脸菜色。鬼魂看见族人,惊喜地跳进江水中,劈波斩浪。那鬼船也立刻入水,仿佛是要迎接那年轻的鬼魂。很快,这鬼魅的幽灵船,连同男子的鬼魂,都消失不见。
苍名别过脸,只觉得怅然若失。有一瞬间,她甚至无比羡慕那位鬼魂死后有亲人相迎。她的父母当初尸骨不全,魂飞魄散,没能化作鬼魂。
又坐了一会儿,她用袖口擦了一把脸,悄悄看向未辞。未辞正目不斜视地看着江面,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苍名的眼泪,让她松了一口气。
苍名故作轻松地问:“这江里经常有鬼游泳吗?”
未辞缓缓答道:“对岸的那片山,叫做回头岭。山前这条江,叫做春秋渡。每个亡故之人的魂魄,必须先越过回头岭才能成为新鬼,新鬼又要渡江,方能进入冥界。许多鬼魂受不了山中的考验,或是对尘世留有眷念,就在回头岭回了头,成了孤魂野鬼。即便越过了回头岭,也有不少鬼魂在春秋渡里沉没,无声消亡。”
春秋渡上几度春秋,回头岭中亡魂奈何,来到此地的鬼魂不计其数,能抵达冥界者寥寥无几。只有成妖成魔的精怪不受束缚,随意进出冥界,因为他们本非人身所化。
苍名不禁叹息道:“人间难活,鬼界难死。” 眼见东方已经亮起,她便戴上面具,起身告辞:“我还要回去处理些事情。”
“好。”他点点头,“太阳落山时,在后门,不见不散。”
苍名刚要转身,他又说:“等等。这个给你。”
低头一看,是一张晶莹夺目的兔子彩金面具。苍名急忙摆手说:“这太贵重了。”
他诚恳地说:“收下吧。你的面具,真的很丑。”
“……”
夕阳晚照时,苍名已经戴着兔头面具跑遍了城里八个方位,给每处都贴上了黄符。这些黄符有的贴在猪圈角落,有的贴在墙角砖头下,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毛贼,也绝对翻不到这种地方。
她生怕自己一去冥界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于是花了一个上午费劲巴力地手绘了九张不会失效的护城符。若有妖鬼来犯,则符咒齐燃,如爆竹冲天,既能驱逐邪祟,又是召集附近道士的信号。
苍名掂着最后一张黄符,犹豫而迟缓地朝着城中央走去。逢焉城中央,不是别处,正是息园三坊。
民间流传,音律仙无律、奏潮仙希声跟那位丧门星是故交,论辈分又是同一代出道的散仙,却比丧门星混得好多了。这两位仙好,他好就好在没有挖坟盗墓。这是熟知四大流派往事的老人对二位仙的评价。
苍名从客栈后院跃上房顶,使了个倒挂金钩,从顶层一扇小窗望进去。只见无律在大堂中央支了一口大锅,熬一种什么汤,异香异气。热腾腾的白烟旋转上升,泛着珠贝色光芒。
店小二和小丫鬟也不去招呼散客,就在锅边等着,神情迫不及待。烟雾使得空间发生扭曲形变,有一瞬间苍名似乎看见他们的脸上露出凶色。
无律那边刚说一声好了,他们就直接把碗伸进锅里打汤,端起来一饮而尽。当扣在脸上的海碗缓缓放下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希声坐在一旁默默擦拭唢呐,大堂陷入死寂。无律解释说:“这个是无花果雪梨汤,秋冬润燥的。”说话间,有几个散客也拿着碗过来排队,都是一脸迷狂得要杀人的表情。
希声说:“那么我也要一碗。”
无律立刻拦住她的手:“您去喝后厨那锅,这锅已经不够分了。”
希声怀疑地哼了一声,梦游般地擦着唢呐说:“免了,我还要去给出丧队伍吹曲儿赚钱。”话音未落,突然将唢呐挥向无律,一段嘶哑**的曲声从唢呐中飞出。
无律一拐杖击出两只碗,将一段曲声整个扣进碗里。两人互相瞪着,谁都不轻举妄动。苍名满头雾水,看不透这两人为何时而同流合污,时而互相殴打。总之她悄悄把黄符贴在房顶烟囱内壁,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傍晚时分,苍名穿越薄薄的紫色雾霭走向古董店后门时,未辞已经站在那里等她了。苍名向他招招手,未辞笑道:“请吧,道士姐姐。”
古楼前门紧闭,后门敞开。苍名穿过后门,一步迈进古董店,和未辞一起在阴影下藏起来。四面仍旧是光秃秃的木板墙壁。走前门进古楼,则天地广阔,美景无数,走后门进来,便只是破旧的古董店而已了。
几位客人聚集在柜台之前,满脸迫切潦倒。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铜质武士,面具遮脸,从头到脚都被铁皮盔甲覆盖,正在迟缓地抬起咔咔作响的手臂,将一位客人带来的玉瓶举到眼前细看。
将几位客人都送走后,铁甲铜人就关了店门,靠墙一动不动,重新变成了塑像。两人从阴影中走出来,苍名惭愧地说:“是不是耽误你做生意了?”
未辞轻松地说:“要来的人迟早会来,除了我这里,没有别的去处。”他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笃定和冷意在眼中一闪而过,那不像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的眼神。
苍名出神地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来:“我觉得你好像不喜欢被人知道身份,你放心,我对谁都没有说起你。”
“如果你想说,说了也无妨。”未辞笑了笑,“不过我的确从不出现在任何人眼前。”
“从不出现吗?”苍名环顾四周,“还有你这里的正门,也从不打开迎客吗?”
“恩,任何人都只能从后门进来。”
“那我不是人?”苍名眨眨眼睛,不等他回答就正色道,“阴间,要怎么去呢?”
未辞指了指顶端的那扇窗户:“跳进窗户时默念口令就可以了。我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