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魔 第5章 一隙天光

吱呀一声，是门从外头被推开的声响。

天色黑鸦鸦一片，云雾遮掩月华，只能依稀看见脚下的路。

明颂“挟持”着重明，闲庭信步般走在山间小径上，蜿蜒而下。

他们住的这个小院子位于半山腰，离山下尚且还有一段路。

她又不想被祝苍发现自己的踪迹，法术无用，只能靠一双腿走着。明颂便收拾收拾，抱起这只三角小猫，悠悠然踏上了下山之路。

在她半梦半醒之间，薛聿似乎答应了她那近乎无理取闹的要求，眨眼便消失在身前。

她清醒过来，往院子里一转，人已不在屋内。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重明发出呜呜的叫声，却被她摁住，要它乖巧听话些。

它不知究竟是该挣扎下地，拦下神女；还是应该两眼一闭装睡，由着神女。

左右摇摆间，最后它还是咬牙选择了后者。

得罪自家主人，可能就是换来不轻不重的一两句训斥；得罪神女，它的尾巴毛怕是要就此不保，主人也救不了它！

呜呼，猫生艰难。

山间树木丛生，低矮的灌木缠了许多藤蔓荆棘，一不小心就容易勾到衣袍。

明颂身上这件罗裙本是特制的法衣，水火不侵，但或许是因自己曾砸在叩天渊的结界上，衣上的阵法不慎损坏，已然失去它原本的效用。

呲啦一声，衣裳便被划开好大一个口子。

明颂蹙起眉盯着看了一眼，当机立断双指并拢，斩去那碍眼的衣角，继续往山下而去。

过了片刻，黑暗里有什么蠕动的东西攀上藤蔓，张口一点一点吃掉了落在枝叶上的布料。

它睁开的三只眼睛泛着诡异的惨绿光芒，怪瘆人的。

顺着猫毛的明颂似有所感，脚步微顿，却没有回过头去确认情况。

她缓下脚步，走得越发慢。

林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山神镇守一方，本就是为了镇压这些驯化未开的野精野怪，让它们收敛野性。

可祝苍不喜这些闲杂琐事，甚至将这些靠天虞山地气修炼的小妖小怪往外赶。

失去本源天地之气，这些东西心底的戾气积攒得越来越重，往后便会主动攻击路过的人或仙。

天虞山离人间还有一段路，住在附近的不是妖族便是云游的小仙，难得碰上一个瞧着美味且毫无反抗之力的神仙，它们没有一个会舍得放过这次机会。

明颂毫无畏惧。

但被她抱在怀里的重明嗅到与众不同的腥臭味，已然紧绷起全身，准备随时从她怀里跳出去，撕碎这些没有眼力见的精怪。

真是的，也不看清是谁，就流起口水！想吃神女，当它威风凛凛的穷桑兽是摆设吗？

但它内心的吐槽已来不及说更多，只因它余光瞧见神女大人居然闭上眼，屏蔽五感，全凭记忆往前走！

这不是上赶着被别人当盘中餐吗？！

它想动，但神女大人一只手牢牢摁住它，不给它展示本领的机会。

明颂之所以闭上眼，主要是闻到风中的怪味，恍惚想起薛聿那时的警告。

这些东西是有多丑，才会让一个在叩天渊见惯了奇形怪状东西的人说一句“寒碜”？

她怕做噩梦，在梦里也不安生，要被这些东西追着不放，那太可怕了。

明颂便早早闭上双眼，而后在心底里默数。

一——

有些精怪已然按捺不住，疾驰如风，朝她扑过来，四周风声渐紧。

二——

明颂害怕被溅到血，停下步伐，静静站着。

在重明的视角里，月华顺着她脸侧的弧度落下来，给她镀上一层圣洁的银辉，总让人觉得她脸上笼罩着浅淡的忧郁，久久不散。

三——

薄薄的寒光掠过，半空中登时鲜血四溅。

出手的人连惨叫的机会都不留给它们，便让这些精怪脑袋分家，血从断颈切口喷溅出来。

他一时不察，脸上落了几滴血，很快便干了，黏在如玉的面颊上。

重明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四条小短腿蹬动，明颂也适时睁开眼，蕴着腥味的风拂面而过。

如霜似雪的月华倾泄。

明颂抬眼去看，黑白分明的瞳仁映出眼前少年的身姿。他肤色冷白，被月光一照，更是明显，脸上的点点血痕却冲淡了他身上碎玉敲冰似的脆弱之美，平白勾起一点乖戾的气质。

薛聿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光而立，脚下还踩着什么滋滋冒血的东西。

他意识到什么，动作一顿，转过脸来望向她，狠戾的眼神顿时如潮水褪去，在接触她的一刹那化为诚挚而青涩的微笑。

少年对她淡淡安抚道：“没事了——”

明颂眨了眨眼，眼底也缓慢浮现一丝笑意。

一个人遇到险境时，要么想着自己努力解决，要么等待有人从天而降，帮自己解决。

她过去，一直以来都只能选择前者。不，理智告诉她，人就应该选择前者。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并非牢不可破，稍加干涉，便可能迎来背叛。

是利益，是权名，是**——除了傻子，没有人会不计回报去在意另外一个人，为她赴汤蹈火。

明颂眼底情绪起起伏伏，最后归于寂静。

她两三步朝他走近，脚步轻快，没说什么话，径直将手里的猫塞到他怀里。

突如其来的靠近令薛聿有一瞬怔愣，他反应过来，敛去身上的杀意，瞧着略显慌乱地接住重明。

明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神情好奇，问：“大魔头，我这可是要偷溜出逃，你不生气吗？”

“生气？我说过，你若想走，我绝不干涉。”薛聿没料到她问这个，正经回道。

“就这么放任到嘴边的点心溜走，未免太大方了吧？大魔头。”

“可我笃定你不会离开。”

此话一出，明颂眼底笑意更甚，问：“为何？”

“你在好奇我的目的，不弄清此事你绝不会离开。”

“那如果我猜出来了呢？”

“嗯？”薛聿有一瞬的茫然。

两人的距离便在下一刻骤然拉近。

是明颂迈过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半步距离，与他衣袍相贴。

薛聿微微睁大了双眼，似乎在她靠近的那一刻便抓不住自己的神思，任它飞远。

少年整个人僵在原地，近在咫尺的呼吸仿佛缠住他的手脚，将他往下拽去。

明颂踮起脚，一手撑着他的手臂微微借力，一手缓缓抬起，轻柔地捻了捻他脸上的一点血迹，忽地仰起脸凑近来。

直到唇与唇的距离近乎不可见，只差一点便要相触，她才停下来，眼神似乎在问他，她猜得可对？

那双眸子仿佛要穿过他的所有伪装，直直望见他真实的一切，揪出狐狸的尾巴。

可薛聿的反应显然不在她的预想之内，他的脸像只熟透了的樱桃，红艳糜烂的，白里透着粉，掩在发丝之下的耳尖也在一瞬变得滚烫。

便是眨眼间，他如同触电般往后连退数步，手上抱着的猫也被他失手丢下。

重明呜呼一声，踩了一脚血，整只猫炸起来。

薛聿这举动未免太过激烈。

她明明还没碰到什么。

大魔头也需要对自己的清白如此看重吗？她还以为魔族都是狂妄不羁的风流性子。

上回见到这场景，还是炎帝帝姬准备霸王硬上弓，拐那位矜贵的天孙回自家做夫君。

天孙仅仅是被亲到面颊，一贯从容不迫的气度烟消云散，顿时从原地跳起来，对帝姬简直是避如蛇蝎。

这场面倒像是她在逼迫他做些什么事一般……

明颂后知后觉领悟自己或许误会了他，人家对自己压根没这个意思，于是很认真地道一句歉：“是我误会了，魔尊大人莫要见怪。看上去我确实很好奇你的真正目的，欸，那就留下好了。”

她摆摆手，转身便往回走，打算轻轻揭过这不算和谐的一段。

薛聿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追上她，眉头紧锁，语气强硬，质问的话近乎脱口而出：“明颂，你往常都是如此胡乱亲旁人的？！”

“这不是没亲上吗？”明颂并不放在心上，大魔头果真恼羞成怒了。

“若我刚才不退呢？”

薛聿整张脸都是红的，热意迟迟未消去。

明颂觉着他的反应十分好笑，弯弯眉眼：“那我也不会亲上去的，魔尊大人放心，对您老的清白，我绝不会有任何的玷污之意。”

“再者说，身外身神通不影响正身，我就算亲到了，也跟魔尊大人你的清白搭不上边。”

“哼，猜到了我是分身又如何？诚然我说不过你，但你也别想简简单单揭过此事。”身外身被揭穿身份，干脆连本体的端庄都不装了，活脱脱恣意妄为的少年心气，很孩子气，非要要个说法。

“哦？你打算拿什么大道理教训我？天界不讲究这个。亲一下而已，会掉一层皮吗？大魔头，那你可太金贵——”明颂讨厌纠缠不休，没好气说着，转过头猝不及防撞上近在迟尺的那张脸时，话音蓦然被掐断。

薛聿沉着眼神，不紧不慢地缓步逼近她，她有些不安，便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见她这戒备的动作，薛聿勾起唇角：“……这么看来，神女也在怕啊。不要拿这些事来试探我，吃亏的人可不会是我。”

“你脸上还有血，脏。”明颂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嫌弃。

“哦？”

薛聿唤出一面水镜，对着镜子处理起仪容来。

大魔头确实是个讲究人，不像她身上的衣裳还是破破烂烂的。

今日的试探完毕，再多的，他这张嘴也不会说出什么来了。

明颂忽地不想跟他待在外头喂蚊子，转身便往回走。

院子外，那盏挂在一不高木杆子上的灯笼透出稀薄的微光。

灯下立着一个人，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灿金的翎羽，上头还浮着一圈碎金泉的星屑。

才刚丢掉分身，正主又找上门来了。

明颂停步，心情郁闷。

见她回来，薛聿松开手，往前轻轻一推，那根翎羽便自他手中往外飘来，落在她身上。

金线从翎羽之中冒出来，那是用来织天衣的云霞蚕丝。

不过眨眼功夫，她身上穿着的衣裳便焕然一新。

“你的这身法衣是因封印而损，此错在我，我自该赔偿才是。可这几日，我都没能想到有什么衣裳衬你，便搁置下来。”薛聿端的一派从容，仿佛去日濯海盗取金乌翎羽是什么轻而易举之事，“如今一看，这‘一隙天光’正合你身。”

明颂眯起眼，方才从分身上找到的乐趣被这人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浇灭了。

身外身跟这城府深重的人不同，起码能套话，也不似这人的从容不迫。

当分身与他分开时，这家伙越发云淡风轻，一丝情绪都不轻易往外泄露。

她喜欢有点傻笨的人，比如这只三角猫，好懂，相处起来会很舒服。如此，她自然会厌恶这种洞察力十足，仿佛一眼就能看透她的自作聪明的人。

“薛聿，你可知晓上一个愿意陪我胡闹，纵容我天马行空想法，甚至为我的骄纵找各种借口的人最后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吗？”

“能得神女如此看重，是此人的荣幸，下场如何，亦是值得。”

“呵，值得？”明颂不紧不慢地补充，“我在他手背上划了一刀，而后又将刀尖刺进他的胸口。他伤得很重，修养大半年才好，往后我再也没有主动同他说过一句话。”

“薛聿，你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最好的法子便是主动撕开这虚伪的面孔，与我坦诚。”

“其余的，不外乎白费功夫，又或是会引火上身。”

“神女说了这么多，要不要歇息一会儿，喝口水润润嗓子？”薛聿拂袖挥开大门，请她进去。

明颂没动，不由得蹙起眉：“……”

“你也唤了我的名字，自然知晓我这个人唤作薛聿。既是如此，就千万不要拿我与他人相提并论。”

薛聿声音很低，视线锁在她身上：“这世上，只会有一个明颂，亦只有一个薛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