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领着消食丸回前厅时,谢轻鸿和南王妃都不在,他困惑地叫住管家问,管家也答不出来:“方才王妃和世子夫人刚坐了没多久,说了几句话便往后院去了,像是急事,但走的却慢。”
裴渡忙向后院追去,到长廊却撞上刚从书房出来的南王,南王叫住他:“刚传来的急讯,兴德帝龙体康复,驳回了立储的奏疏,准备扩充后宫,啧,真有闲心,也不管北地打成什么样了。”
裴渡也冷冷一笑:“为皇无德,迟早被人取而代之。”
南王欲言又止:“你这话,颇有几分‘大楚兴,陈胜王’的神韵啊。”
裴渡顿感无语:“父王,您不要整日拿看乱臣贼子的眼神看我,是嫌兴德帝离得太远,想把我送到他跟前去吗?”
南王讪讪一笑,抬头望天,发现今夜天上无云,月光毫无遮掩地洒下,落在儿子身上,衬着他俊秀出尘的面容,活似谪仙。不得不说,这小子这张脸真的很长脸。
裴渡则想到无故离开的母妃和谢阿幺,皱着眉头道:“我要去寻阿幺,她可能不太舒服。”不然不会赶在晚膳前还回后院,也不知是不是毫无节制地吃撑了。
南王心一紧,要说当前王府谁地位最高,那还真就数谢轻鸿了,王妃看得跟眼珠子一样,若真有什么事,他和裴渡怕是都会被骂,罪名诸如“冷血无情”“只知公事”“要你们何用”等等。
他赶紧催促:“那你快去看看,我寻你母妃去。”
裴渡略带怜悯地瞧他:“母妃在陪着阿幺呢,父王一块去看看吧。”
谢轻鸿被安排坐在宽大的软椅上,身后垫着软枕,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只伸出一只手让医士看诊,这位医士是南王专为南王妃准备的,医术卓绝,搭脉不过两息便说出了那个既成事实——世子夫人怀孕了。
谢轻鸿摸摸肚子,感叹一声:“难怪我今日这么能吃,原来是多了张嘴。”
南王妃忙问医士有什么忌口,全叫侍女细心记下,然后让人直接将晚膳送过来,也不必去前厅吃了。谢轻鸿还没什么实感,只看着满屋子人忽然就忙起来,她衣来张手不说,甚至饭来都能张口。
南王妃心疼得一直哄,没忍住还攥着手帕拭一拭眼角的泪,谢轻鸿手里的杏脯都不香了,诧异又心疼:“母妃您怎么这么难过?”
难道是怀孕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吗?
谢轻鸿从软垫里起身,依偎在南王妃身上,南王妃和阿娘一样温柔可亲,让她就算背井离乡也觉得阿娘好像也在身边一样。在这种时候,能有这样的长辈在身边,才叫她心里也觉得安稳。可是南王妃这么难过,她也不禁难过起来,猜想当初母妃有孕后一定非常辛苦。
南王妃拍拍她的脊背,就算泪盈于睫还是那般柔弱美丽,说话轻声细语:“你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阿渡他怎么能这样?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有身子多辛苦,你还这么小。”
谢轻鸿愣了一瞬,顿时同仇敌忾起来:“对,我还是孩子呢,他居然这么对我!”
南王妃更心碎了:“都怪阿渡,不然我们阿幺怎么会受这种苦,以后还要忌口静养,我叫人将海棠苑收拾出来,咱们娘俩一块睡。”
谢轻鸿迟疑地“啊”了一声,不合时宜地发散思维,那如果她回家探亲,那母妃是不是能跟着她回娘家啊?
不过裴渡和南王的到来阻止了她的思维继续发散下去,屋中静谧,侍女行色匆忙,南王妃悲伤,谢阿幺无助,这么一幅场景,任谁来都会误会。
裴渡心里一沉,顾不得父王在身后,上前一步就将谢阿幺从母妃怀里半温柔半强势抢了过来,开口就问:“阿幺哪里不舒服?我方才看医士过来了。”
谢轻鸿抬头看他一眼,还没说话就被母妃抢先一步斥责:“你还有脸说!阿幺还这么小,你简直、简直……禽兽……!”话没说完,就被南王捂住了嘴。
这骂得太熟悉了,到底是相伴多年的枕边人,南王拼尽全力拦住因气愤而口不择言的王妃,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那是你儿子儿媳,正经成了婚的。”不过还好,没像当初那样骂自己畜生,大概是因为那毕竟是亲生的。
被劈头盖脸骂了的裴渡懵了,他怎么就禽兽了?但眼下还是阿幺最要紧,母妃这么愤怒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沉了脸看向谢轻鸿,面色红润有光泽,面上看不出什么病症。
“阿幺到底怎么了,吃撑了肚子难受么?这里有消食丸,山楂味的,要不要尝一尝?”
谢轻鸿不撑也不饿,但是听说是山楂味的,还是想尝一尝,吃了一口,味道还行。
南王是过来人,心道这傻儿子还是年轻,不晓得夫妻间没有孩子的含金量,遥想当年,强取豪夺也有蜜里调油的时候,后面生了孩子……怎么说呢,有些悔不当初吧。
南王妃冷静下来才颇觉失态,虽然不忿阿幺这么小就要和她当年一样辛苦,但她也知道阿幺和她不一样,年轻时候的南王是个混不吝的,但年轻的裴渡,她看着这个不算特别亲近的儿子,看他锐利如剑,却也化指柔。
最重要的是,裴渡跟他爹不一样,他长了张嘴。
南王妃偏头瞪了南王一眼,要不是当年怀孕辛苦,她也不会一听到阿幺怀孕就难过。看阿幺吃得香,她欣慰地笑了下,语气和缓道:“刚刚我说重了,不过到如今,阿渡你不许在街边小摊在买吃的馋阿幺,你自己吃也不行。”
裴渡还是一头雾水,先前他拦着不让吃被骂,现在他给吃的也被骂?母妃您是不是太善变了?
好在南王妃说完这句话就和南王一起出去了,夫妻两个这才有单独说话的空间,裴渡还在问:“医士说什么了?”
谢轻鸿语气轻飘飘地扔下一个火药:“没什么大事,我怀孕了。”火药爆炸,震得裴渡脸色都空白了,恍恍惚惚间只想到,母妃说的没错,自己果然是个禽兽。
谢轻鸿摸摸他的脸,虽然一开始也很震惊,不过看了母妃和裴渡的表现,自觉自己还是镇得住的,这会还有闲心宽慰头脑空白的夫君:“母妃刚刚也不是要骂你。”
裴渡垂眸,手掌隔空抚摸她的腹部,这里面居然已经有了他和阿幺的孩子,有些不可思议,也不是不欣喜,只是被潜藏的隐忧淹没,阿幺年纪还小,他明明想好要隔个三年再要孩子的。
“阿幺,我爱你……我就是……”裴渡低声耳语,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就哽咽了。谢轻鸿瞳孔地震,天呐!这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拔剑的阎王居然哽!咽!了!
谢轻鸿侧头去看他表情,裴渡许是不好意思,撇开脸不让她看,但一张口还是泄漏了几丝气音:“别看……”当然只是面上强硬,谢轻鸿双手掰过他的头也没抵抗。
谢轻鸿是真的惊讶:“高兴哭的?”裴渡没有说话,谢轻鸿意识到,他和母妃一样,都是心疼哭的。于是和宽慰母妃一样,她依偎在他怀里,两个人只默默靠在一处没有说话。
虽然没想过这么快,但这孩子来的也算一种缘分。谢轻鸿想到自己奇怪的梦,想到那本奇怪的书,梦里辗转十年,书里前世今生,偏偏没有一个孩子降世——不管是郑璎珞、秦衡这对主角,还是兄长与嫂嫂,还有她和裴渡,都没有关于孩子的描写。就仿佛在那个世界里山穷水尽,没有将来。
如今她已有孕在身,证明如今确实和那书里不一样了,这世界将有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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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地帐中,宋灵犀如今惶惶不可终日。当初不明不白被掳来了北地,她几乎要绝望了,柔弱娇女何曾见识过这般茹毛饮血的野蛮部族,幸而巫师说她是天女,待她如座上宾。
她起初也担忧害怕,但在胡人王因为她一句不喜就将王后迁至别帐后,她的虚荣心急剧膨胀。在巫师的鼓励下,她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胡人王赐予她最华美的珠宝、最尊贵的王后身份。
这世间本就弱肉强食,朝代更迭更是平常,宋灵犀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更何况,这只是一本书!她怀念望京的繁华,自然希望胡人南下,她还能回到望京,等胡人王称帝后,她就是最尊贵的皇后,不管是谢轻涯、秦衡、郑璎珞还是谢轻鸿,通通都要跪拜她!
怀着这份隐念,宋灵犀心安理得地安坐在王帐中,等待胡人挥师南下的机会。
可是,巫师莫名其妙一夜衰老,那枯槁如树皮一样的皮肤吓得她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但噩梦远不止于此。
本来巫师老了也还有意识能说话,但某日突然间就死了,死前只留下一句话:“窥探天机总有代价。”
那句话是对宋灵犀说的,宋灵犀后知后觉,自己说出口的预言全都是巫师话里的天机。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手背的纹路已经深如沟壑,她的代价来了。
她没有等到南下去望京,却等到了帐外号角厮杀,胡人的铁骑被撕开,王帐被火舌撩起之后,弥留之际的宋灵犀倒在地上听见了熟悉的望京乡音:“这里还有个老妇,看打扮应是胡人太后,已经不行了!”
随着北地大捷的军报传到望京,曾经与胡人往来的秦衡下了大狱,如今后悔也没什么用了,重生终究不是全知全能。
在他被下令处死之前,郑璎珞走门路来看了他最后一面,距离落水也不过两年,如今都已经物是人非。
她感慨道:“你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世家公子,芝兰玉树,怎么就会到了这一步?
秦衡厌恶地看着她,恨不得啖其血肉,他觉得若不是当初她执意闹出来退婚,他必然能够一片坦途。他恨毒了这个女人,只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她:“你以为你这个水性杨花、蠢钝如猪的女人又有什么好下场?我到如今这步都是你逼我的!你且等着吧,只能靠着男人活下去的女人,跟娼妓有什么不同!”
郑璎珞惨淡一笑:“是啊,我是蠢钝如猪,竟然重来一世还是栽到你们秦家人身上。”
秦衡变了脸色,他一直有所怀疑,如今算是确认了,他重活一世,本不该如此!可恶,肯定是因为郑璎珞才让事情发展都不对了!他发疯一般嚎叫起来:“你该下地狱!你应该去死的!为什么要来害我!重来一世,只要再重来一世……”
郑璎珞失望地看着他:“不会再有来生了。”重活一世的机遇何曾珍贵,却给了他们这两个看不透红尘的痴男怨女。
她为情之一字迷途太久,到如今才知道人该为自己而活。她决定离开望京,去南下游学,以前她为表痴情扮做男子,现下回想起来还颇有几分好笑。女子求学之路广袤无垠,何必委屈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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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轻鸿怀孕后吃嘛嘛香,只是偶尔听闻身侧抑制不住的干呕声,还是略觉无奈。她最近爱上了鱼汤,一点都不觉得腥,一次能喝三晚。
于是饭桌上连着三天都有鱼汤,她喝着也不觉得腻味,然而裴渡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闻鱼味就要吐。让他自己一个人去用膳吧,他偏又死活不愿意,只要在家顿顿不落,一定得黏在自己夫人身边。
南王深觉丢人,出门处理政事都不想和他走一块,又怀疑是不是他之前撞到头还没好,叫了几位医术高深的大夫来看,大夫摸脉之后连连感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男人居然也有孕吐反应。
大夫摸着胡须感叹:“世子看重夫人,自然如此。”
南王感觉更丢人了,被南王妃狠狠嘲笑:“你当初不也一样?一靠近我就吐,我还当你看见我就犯恶心。”
现在回忆起那时候,南王妃还是会觉得好笑,嫁与南王并非她本愿,成婚三年夫妻关系缓和后才有孕,外边却有了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她以为南王会和她解释,但这人不长嘴,叫她郁郁了好一阵子,没多久他就出现靠近她就吐的现象,南王妃一下子心冷了,都做好生下孩子就和离的准备。
后来么,不提也罢。
谢轻鸿莞尔:“原来如此,阿渡这样也是随了父王,阿渡待我就和父王待母妃一般,说到底还是父王教得好。”
南王听了顿感身心舒畅,怪道说小姑娘说话就是嘴甜。就听谢轻鸿又说:“我自然要向母妃学习,母妃心疼父王,我也心疼阿渡,不如今晚父王带着阿渡一块用膳吧,再这样下去他该饿瘦了。”
南王心道你小子真是好福气,想当初自己可没有这般待遇,他要在饭桌上干呕,南王妃必然拂袖而去,还要丢下一句“你既看不惯我我走便是”来剜他的心。
裴渡拧着眉头不乐意,但看着谢轻鸿笑脸盈盈,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晚间,父子俩沉默相对,喝完了一壶烈酒。
酒意上涌,南王终究忍不住问:“你真就对那个位子没一点想法?”南王承认,当初高僧批命后,他也有几夜夜不能寐,胸中热血沸腾,但是产后孱弱的南王妃唤醒了他的理智。争夺帝位绝非如书里那般轻描淡写,他并不适合成为一位帝王。
尽管喝完了一壶烈酒,裴渡的眼神仍然清明,闻言哂笑一声:“父王,说没有您也不信。不过我知晓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一己之私掀起战火绝非明君所为。”
南王懂了,不是没有想法,而是局势不允许,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他再也看不到了,但自己的儿子总会有自己的规划。
北地胡人入侵的战乱短暂平息,望京城里兴德帝新纳的美人传出有孕的消息,兴德帝心思放在绵延子嗣上,盛国度过了平顺的一年。
春去秋来,袁青青主持开垦的大片土地都丰收了,甚至还有裴渡征战海外后带回来的粮种,经过半年多的培育,亩产竟达三百余斤,比惯常种植的稻种还多。去岁因战乱南迁的匠人,根据南地水土又琢磨出了许多新兴的农具,让袁青青的田间耕作越发顺遂。
谢轻鸿高兴极了,她舍了许多银子在水利上,原想至少三五年才能看到成效,如今不过一年就能用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希望往后年年岁岁都和今岁一般风调雨顺,岁稔年丰。
初冬时分,谢轻鸿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因太慌乱抄花园近路被枯枝划了脸,血痕未消的战损版裴渡抱着孩子几乎又要哽咽:“阿幺,我们再也不生了。”
谢轻鸿眼神发亮:“感觉好神奇,我居然生了一个人欸!”
天边笼罩了月余的乌云散去,漫天霞光洒下,不知何处飞来的喜鹊绕着房梁叽叽喳喳。
南王和南王妃看着眼前这一奇异景象若有所思。
都冬天了,哪里来的喜鹊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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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 6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