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国际大学的参观邀请函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江兮染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不仅仅因为即将亲眼目睹梦想学府的风貌,更因为,那座名为“北城”的城市里,住着她心心念念的“陛下”。这意味着,他们跨越网络虚拟世界的相见,终于被提上了现实的日程。
夜晚的聊天,她的雀跃几乎要溢出屏幕。
【永怀】:“阿父!学校邀请我去参观啦!我订了下周末的高铁票!”
几乎是秒回。
【帝王嬴政】:“善!届时告知车次时辰,朕必亲赴北城北站,迎卿大驾。”
文字依旧带着帝王的腔调,但那毫不犹豫的承诺,却传递着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踏实的力量。江兮染抱着手机,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在出站口翘首以盼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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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赵景行放下手机,嘴角是无法抑制的笑意。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一层淡淡的、积蓄已久的阴霾渐渐笼罩心头。那个从网络走向现实必然要面对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脑海: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帝王嬴政”。
他只是一个名叫赵景行的、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副不甚美观的皮囊和一段碌碌无为的前半生。网络上的“嬴政”是他精心构建的、带着光环的壳,如今这壳就要被现实敲碎。他害怕,当那个满心憧憬的少女看到真实的他,看到这个与千古一帝形象相去甚远,甚至有些笨拙粗犷的男人时,眼中会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望。那种失落,他承受不起。
辗转反侧,他最终还是拿起了手机,拨通了那个早已熟记于心、却极少拨打的号码。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在见面之前。
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仿佛对方一直等在旁边。
“阿父!”少女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清脆、柔软,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惊喜,像南国温暖的风。
“嗯,永怀。”赵景行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简单寒暄几句,问了她路上的安排,叮嘱她注意安全。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搬开压在心头许久的巨石,语气变得郑重而略带艰涩:
“永怀……其实,阿父有话想对你说。”他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阿父……并不是真正的秦始皇转世。网络上那些,只是……只是扮演。现实里的我,很平常,甚至有些笨拙,不像‘陛下’那样无所不能。而且,你也知道,我这容貌……‘类董卓’并非虚言。阿父……有些担心,真实的我会让你失落。”
他一口气说完,心脏悬在半空,等待着审判。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这几秒钟,对赵景行而言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带着些许嗔怪的笑。
“这有什么呀,”江兮染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坦然,“阿父,其实我早就知道啦!您只是喜欢扮演秦始皇,和我玩角色扮演的游戏而已。从您第一次用‘朕’自称,我就明白的呀。”
她的语气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而且,无论您是千古一帝,还是平凡百姓,无论您是什么样子的,您都是那个在我最黑暗时候拉我一把,教我坚强,给我温暖的‘陛下’。您是我的阿父,这一点,谁都替代不了,什么都不会改变。”
少女真诚而炽热的心意,毫无保留地通过电波传递过来,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赵景行心中所有的不安与壁垒。他的喉头猛地哽住,鼻腔酸涩,眼前一片模糊。他张了张嘴,努力了几次,才发出颤抖而沙哑的声音:
“好……好……永怀。”他重复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的咒语,“虽然阿父笨拙,前半生……也过得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但……但从今往后,阿父愿意……愿意做那个也许不够完美、甚至有些笨拙的天使,一直守护着我们的小永怀。一直,守护着你。”
“嗯!”电话那端的江兮染重重点头,尽管他看不见,但她知道他能感受到。她的眼眶也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却满是憧憬,“我知道的,阿父。我最最亲爱的阿父。我很期待,非常期待,与您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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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北风凛冽,天色沉郁。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长途跋涉,高铁终于缓缓停靠在北城北站。
江兮染背着沉重的行囊,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流走向出站口。心跳如擂鼓,手心里全是汗。她记得自己曾经的戏言,说要穿着蓝色的水手服裙子来见他,所以即便北城的初冬寒意已浓,她依旧在厚外套下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海蓝色的水手服裙摆,像一片来自南国的、执拗的海洋。
出站口人群熙攘。她正茫然四顾,一个低沉而熟悉,带着难以言喻的磁性与紧张的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女儿!这边!”
江兮染猛地回头。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定格在不远处那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身上。他穿着深色的羽绒服,站在那里,像一座沉稳的山。他的面容……他的面容!
江兮染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滞。
那张脸,那副眉眼,那高大甚至显得有些压迫感的身形——正是那天在校门口,如同神兵天降,为她赶走小混混的“叔叔”!
震惊、恍然、宿命般的巧合感……无数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大脑。原来,他们早已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有过一面之缘!原来,那个在现实中给予她一次庇护的人,就是她在网络世界里依赖了无数个日夜的“陛下”!
所有的犹豫、羞怯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和归属感驱使着她。她甚至忘了行李箱,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小孩子,拖着随身的小包,朝着那个身影,小跑着冲了过去,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几乎是毫无保留地,一头撞进了他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
“陛下!阿父!”她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室外寒气和淡淡烟草味的羽绒服肩窝,声音瞬间就带上了浓重的、委屈又欢喜的哭腔,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儿臣……儿臣好想您啊……真的好想好想……”
赵景行被她这不管不顾的一撞撞得心都化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相认震撼着。他稳稳地接住这具纤细的、微微颤抖的身体,宽厚的手掌带着无尽的怜惜,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
“好了,好了,永怀乖,不哭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阿父在这里。阿父……也很想你。”
所有的忐忑,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刻的拥抱和眼泪中,彻底消弭无踪。
赵景行一手轻松地提起她那个对于她来说过于沉重的行李箱,另一只手则自然地、保护性地揽着她的肩膀,带着她走出车站。
就在这时,零星洁白、晶莹剔透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它们旋转着,舞蹈着,轻盈地落在赵景行已见灰白的发间,也落在江兮染乌黑柔顺的发梢上。
点点莹白,缀于二人头顶,在这北国初冬的站前广场上,恍惚间,竟像是悄然共白了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