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的覆灭与宁芙的成功回归,如同卸下了德利特灵魂上最沉重的两道枷锁。
按理说,他应该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由。
然而,当喧嚣落定,他与莱纳真正开始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现代都市里,享受一段计划中的、难得的“假期”时,某些潜藏在心灵最深处的暗流,却开始悄然涌动。
他们依旧住在那套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高层公寓里。德利特利用那笔庞大的资金,确保了他们可以过着优渥而低调的生活。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情侣——如果忽略其中一人曾是光之巨人适能者,另一人是来自异世界的退役战士——探索着这个对莱纳而言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他们去逛巨大的购物中心,莱纳对自动扶梯、透明电梯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啧啧称奇;他们去电影院,莱纳对3D特效大片表现出的震撼让德利特忍不住莞尔;他们尝试各种风味迥异的餐厅,从精致的日料到火爆的川菜,莱纳的味蕾经历着一场又一场的冒险;他们甚至像普通游客一样,去了城市的标志性景点,在摩天大楼的观景台上,莱纳俯瞰着脚下如同玩具模型般的城市布局和蚂蚁般穿梭的车流,久久无言,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
白天,一切都是新奇而愉快的。
莱纳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新世界的一切信息。德利特则扮演着最好的向导和解释者,看着莱纳那由最初的无措、震惊,逐渐转变为适应和好奇的模样,他心中也充满了淡淡的满足感。他们牵手,拥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交换短暂的亲吻,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没有任何使命与硝烟打扰的宁静。
然而,当夜幕降临,城市璀璨的灯火逐渐取代日光,一种无形的压力便开始悄然汇聚。
问题出现在深夜,在德利特的梦境里。
起初只是模糊的片段,但很快,梦境变得清晰而残酷。他一次又一次地坠入那个由黑暗诅咒编织的、他最恐惧的幻境——莱纳的无限死亡循环。
有时,莱纳在他面前被看不见的利刃贯穿胸膛,金色的眼眸中的光芒瞬间黯淡,鲜血染红了他金色的头发;有时,莱纳被无形的力量撕碎,肢体残破,如同被巨人踩踏后的惨状;有时,莱纳是为了保护他,被汹涌的黑暗吞噬,只留下一声仿佛跨越了时空的、带着无尽眷恋的“德利特……”;有时,甚至是他自己,在无法控制的力量下,亲手将光之矛刺入莱纳的心脏……
每一次,他都拼命地想要冲过去,想要阻止,想要做些什么,但他的身体如同被钉在原地,光之力在梦中变得滞涩不堪,只能眼睁睁看着莱纳以各种惨烈的方式在他面前死去,感受着那撕心裂肺的、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然后,场景重置,新一轮的死亡再次上演,永无止境。
“莱纳!”
德利特又一次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浸透了丝质睡衣,额前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在白天如同暖阳的金色眼眸,此刻充满了未散去的惊悸和深不见底的恐惧。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边,直到触碰到那具温暖、坚实、充满生命力的躯体,狂跳的心脏才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指尖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
莱纳几乎在德利特惊醒的瞬间就醒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转过身,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微弱城市光污染中,看着德利特苍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心中一阵揪紧。他伸出手,将德利特汗湿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让他的头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低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无比沉稳:“没事了,我在这里。只是个梦。”
德利特紧紧抓住莱纳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指痕,他将脸埋进莱纳的颈窝,深深呼吸着那令人安心的、带着淡淡清香的气息,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血腥而绝望的画面。“……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噩梦残留的颤抖。
莱纳什么也没问,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一只手在他背后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他知道德利特梦到了什么。虽然他无法亲身感受那幻境的恐怖,但他能从德利特每次惊醒时的反应,从他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深藏的恐惧中,猜到那必然与过往的创伤,尤其是与他莱纳·布朗相关。
接下来的几天,莱纳尝试了各种方法。
他会在白天拉着德利特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无论是公寓健身房里的器械,还是城市公园里的长跑,试图用□□的疲惫来压制精神的紧张。德利特配合着,汗水确实能暂时冲刷掉一些阴霾,但夜晚的噩梦依旧如影随形。
他尝试为德利特准备精心烹制的食物(虽然他的厨艺还在摸索阶段,偶尔会搞出些黑暗料理),试图用烟火气和生活的琐碎温暖来填补那份不安。德利特笑着吃下他做的、有时咸有时淡的菜肴,心里温暖,但眼底的阴影并未散去。
他甚至试着像韩吉那样,用旺盛的好奇心引导德利特去探索这个城市更多有趣的地方,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们去了水族馆,看着五彩斑斓的鱼儿在巨大的玻璃缸里游弋;去了历史博物馆,试图让德利特带着他理解这个世界的过去。
德利特表面上兴致勃勃,但莱纳能感觉到,他的心神有一部分始终是抽离的,仿佛在警惕着来自潜意识深处的偷袭。
所有这些努力,都像是试图用沙土去填补一个深不见底的裂缝,效果甚微。
莱纳看着德利特即使在白天,眉宇间也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绷,看着他眼底那抹因为噩梦而无法彻底消除的淡青色,一股混合着无力感和强烈保护欲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
他意识到,言语的安慰、分散注意力,或许都无法真正触及德利特内心最深的恐惧——那种源于极致的爱而产生的、对失去的刻骨铭心的恐惧。黑暗的诅咒是如此恶毒,它精准地命中了德利特最脆弱的一环。
又一个夜晚,德利特再次被噩梦惊醒,这一次,他甚至在梦中无意识地动用了微弱的光之力,将床头柜上的水杯震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黑暗中,德利特坐在床上,看着地板上四溅的水渍和玻璃碎片,粗重地喘息着,脸上写满了挫败和自我厌弃。
他拥有足以撼动世界的力量,却无法摆脱一个噩梦的纠缠。
莱纳没有说话,他默默地起身,打开柔和的床头灯,清理了地上的狼藉。然后,他回到床边,没有立刻拥抱德利特,而是蹲下身,仰头看着坐在床沿、垂着头、周身笼罩在低气压中的爱人。
灯光勾勒出莱纳棱角分明的脸庞,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在此时显得格外专注和坚定。他伸出手,轻轻捧起德利特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
“德利特,”莱纳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看着我。”
德利特抬起眼,对上莱纳的视线,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责备,只有一片沉静如深海般的理解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莱纳直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你梦到的那些,都不会发生。”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用最直接的方式,击碎那份恐惧。
“我,莱纳·布朗,就在这里。呼吸着,心跳着,血肉之躯,触手可及。”他握着德利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那里传来有力而平稳的搏动,透过温热的皮肤,传递到德利特的掌心。
“那些梦是假的。”莱纳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战士的铿锵,“但我在这里,是真的。我对你的承诺,是真的。我说过会永远在你身边,无论你去哪里,面对什么,这句话,是真的。”
他的眼神灼热,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真诚和炽热的情感。
“你需要确认,对吗?”莱纳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沙哑和某种豁出去的意味,“你需要用最直接的方式,来确认我的存在,我的生命,我的……全部。”
说完,不等德利特回应,莱纳站起身,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俯身吻住了德利特的唇。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缱绻,它充满了侵略性、占有欲和一种近乎原始的、想要通过最紧密的接触来驱散一切阴霾的决绝。
德利特被他突如其来的激烈弄得怔住,但很快,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莱纳身上熟悉的气息,以及那透过亲吻传递过来的、汹涌而炽热的情感,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他脑海中那些血腥恐怖的画面。他下意识地想要回应,想要抓住这份真实,这份滚烫的、活生生的存在。
(此处省略)
那是一场抛开所有矜持与顾忌的、酣畅淋漓的灵肉交融。莱纳用他的身体,他的体温,他每一次有力的心跳,他压抑不住的喘息和低吼,一遍又一遍地向德利特确认着:我还活着,我就在这里,我属于你,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从你身边夺走。
这不是单纯的**发泄,而是一场沉默的、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振聋发聩的宣告。是莱纳用他最直接、最本真的方式,对德利特内心恐惧发起的最终冲锋。
当激烈的风暴终于平息,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逐渐平复的呼吸声。汗水浸湿了床单,空气中弥漫着**过后的慵懒与安宁。
德利特疲惫地靠在莱纳汗湿的胸膛上,听着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声,稳定而真实,如同最可靠的鼓点,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那颗曾经被噩梦攥紧的心脏上。
那些血腥的画面,似乎被这极致的真实感和莱纳毫无保留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冲淡了,变得模糊而遥远。
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安宁,如同温暖的潮水,缓缓漫过他疲惫的灵魂。
莱纳的手臂依旧紧紧环着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带着事后的沙哑和无比的满足:“感觉到了吗?我在这里。以后,每晚你醒来,摸到的都会是这个温度,这个心跳。”
德利特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伸出手,更紧地回抱住了他。这一次,他的手臂稳定而有力,不再带着恐惧的颤抖。
那一夜,德利特没有再做噩梦。他沉睡在莱纳的怀抱里,如同远航归来的船只,终于停泊在了最安全的港湾。
随后的日子里,噩梦虽然没有完全绝迹,但出现的频率和强度都大大降低了。
即使偶尔再次闯入,德利特惊醒时,也不再是那种被恐惧吞噬的失控状态。他会转身,紧紧抱住身边熟睡的莱纳,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呼吸,那真实的触感会迅速将他从梦魇的余悸中拉回现实。
莱纳用他最笨拙,却也最直接、最莱纳的方式,成功地在那片被黑暗诅咒侵蚀过的心田上,重新锚定了坚实的、名为“现实”与“存在”的坐标。
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他们的假期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