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鸣结束后的第六年,帕拉迪岛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新生。
对于德利特和莱纳而言,在做出了离开的决定后,这段尚未设定具体归期的时光,便如同从命运指缝中偷来的蜜糖,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珍贵。
他们刻意放缓了生活的节奏,用心经营着在希干希纳区的家,如同精心品尝一道即将见底的美味佳肴,细细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幸福。
他们在希干希纳区的家中度过慵懒的早晨,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他们会去拜访艾伦和三笠森林边的木屋,分享简单的餐食,听艾伦抱怨菜园里的虫子,看三笠微笑着编织毛衣。
他们会与阿明讨论岛外重建的进展,听他用兴奋的语气描述新发现的矿产资源或外交突破。
他们也会去调查兵团旧址,与利威尔、韩吉、埃尔文等人聚会,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笑声常常回荡在古老的建筑里。
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仿佛战争的阴影从未降临。
德利特脸上总是带着轻松的笑意,那双金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流淌着蜜糖般的暖意,他紧紧牵着莱纳的手,仿佛要将这份触感刻入灵魂。
莱纳亦然,他珍惜着德利特在他身边的每一刻,那份失而复得、并且即将面临分别的珍惜感,让他变得格外温柔和专注。
然而,在这片温情脉脉的平静之下,莱纳偶尔会捕捉到德利特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并非悲伤或不舍,更像是一种深藏的、与眼前幸福格格不入的阴影,偶尔会在德利特独处或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莱纳将其归因于对未来的不确定和离别的愁绪,并未深究。
直到一个同样明媚的早晨。
阳光正好,透过厨房的窗户,在铺着格子桌布的木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德利特正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动作熟练地煎着鸡蛋,莱纳则在旁边准备面包和咖啡,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浓郁的咖啡因味道。
两人随口聊着天的计划,莱纳提到过几天似乎是让的生日,柯尼和萨莎正撺掇着要搞个小型聚会。
“说起来,”莱纳将烤好的面包片放进盘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很自然地转过头看向德利特,“德利特,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他问得随意,带着点好奇和想要更了解爱人的亲昵。在他的认知里,生日是与家人、爱人共同庆祝的重要日子,是值得被铭记和赋予仪式感的时刻。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等到德利特生日那天,要给他一个怎样的惊喜。
然而,预想中德利特带着笑意回答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莱纳清晰地看到,德利特翻动煎蛋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背对着莱纳,肩膀的线条似乎在一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厨房里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仿佛被无形的寒流瞬间冻结。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德利特才用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刻意放缓的语调开口,声音有些发干:“……生日?我……不太记得了。”
他关掉了炉火,将煎锅移到一边,却没有转身。“小的时候,记录可能有些混乱……后来,也就不太在意这种日子了。”他试图用轻松的口吻掩饰,但那话语中的空洞和勉强,连他自己恐怕都无法说服。
莱纳的心沉了下去。他绕到德利特面前,担忧地注视着他。
只见德利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金色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但他的嘴唇微微抿着,下颌线也绷得有些紧,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抗拒和……低落的气息。
“德利特?”莱纳轻声唤他,伸手想去碰触他的手臂。
德利特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碰触。他抬起头,强行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想要逃离的迫切。
“啊……我想起来,今天约了阿明要去看看旧调查兵团总部档案室的整理进度,有些资料可能对以后有用。”他语速飞快地说道,眼神飘忽,不敢与莱纳对视,“早餐……你先吃吧,我出去一趟。”
说完,他甚至不等莱纳回应,几乎是仓促地解下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就快步朝着门口走去。他的背影僵硬,步伐急促,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
“德利特!”莱纳忍不住提高声音喊他,下意识就想追上去。他心中的不安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这太反常了。
仅仅是一个关于生日的问题,怎么会引起德利特如此剧烈且反常的回避?
然而,德利特在门口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哀求的脆弱:“别跟来,莱纳……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求你。”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阳光刺眼的光晕中,只留下“砰”的一声轻微的关门回响。
莱纳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心中充满了茫然、担忧和一丝不被信任的刺痛。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德利特离去时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了解德利特,知道他阳光开朗的外表下,隐藏着来自前世庄岚的、深不见底的创伤。
但一直以来,德利特都在努力地面对、整合,并且愿意与他分享那些黑暗的过去。为什么独独关于“生日”,会让他有如此剧烈的反应?这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庄岚悲惨经历中最核心的伤痛……
莱纳眉头紧锁,在安静的、只剩下食物香气的厨房里来回踱步。他努力回忆着与德利特共享的那些记忆碎片,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突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会不会……问题出在前世?出在庄岚身上?
这个想法让他豁然开朗,却又带来了更深的忧虑。
他知道,关于庄岚最核心、最黑暗的记忆,即便是德利特自己,也可能尚未完全直面,或者是不愿轻易触及。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必须弄清楚原因,否则他无法安心。德利特刚才的状态,让他感到害怕。
几乎没有犹豫,莱纳立刻做出了决定。他转身拿起外套,也顾不上吃早餐了,径直出门,朝着女王行政厅的方向快步走去。他知道这个时候,宁芙大概率会在那里协助希斯特莉亚处理政务。
他需要找到宁芙。作为芙落蕾拉,作为前世唯一真正靠近过庄岚的人,她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幸运的是,莱纳在行政厅外的花园里找到了正在短暂休息的宁芙。她坐在长椅上,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棕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显得很柔软。
“宁芙!”莱纳快步走上前,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
宁芙抬起头,看到莱纳凝重的脸色,微微一愣:“莱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德利特呢?”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莱纳深吸一口气,尽量简洁地将早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重点描述了德利特在听到“生日”问题后的异常反应和最后的离去。
“……他的反应太不对劲了,宁芙。”莱纳的声音带着担忧和困惑,“我从未见过他因为一个问题如此……失态。他甚至不愿意让我跟着。我想到,这或许和庄岚的过去有关。你知道些什么吗?关于……庄岚的生日?”
宁芙听着莱纳的叙述,脸色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她微微蹙起眉头,陷入了对遥远前世的回忆之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追忆的飘忽:“庄岚的……生日?”
她努力在芙落蕾拉的记忆库中搜寻着相关的片段。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和他提到过生日相关的问题。”宁芙的指尖轻轻敲着膝盖,回忆道,“我记得,那是在高中……大概是他……嗯,应该是他生日前后那段时间?我偶然问起他,要不要一起庆祝,或者至少……一起吃个饭?”
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但是,每次我一提到这个话题,都会被他非常生硬地转移开。要么是说有事情要忙,要么就是突然谈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总之,他从未正面回应过。”
宁芙抬起头,看向莱纳,蓝色的眼眸中带着一种清晰的、时隔两世依然印象深刻的确认:“而且,莱纳,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每次我提到‘生日’这个词的时候,庄岚的眼睛里……会闪过一种很奇怪的情绪。那不是害羞,也不是单纯的排斥……那是一种……更深的,更冰冷的……像是……自我否定?甚至是……厌恶?”
她斟酌着用词,试图精准地描述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根本不觉得生日是什么值得期待或者庆祝的事情。不如说……当时的庄岚,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出生本身,就是一场错误,一种原罪。”
觉得自己的出生本身——
就是一场错误。
一种原罪。
宁芙的话语,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莱纳的心上。一股寒意瞬间从他的脊椎窜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自我否定?厌恶?出生即是错误?
这该是多么沉重而扭曲的认知,才会让一个人对自己的存在本身,抱有如根深蒂固的负面定义?
就在莱纳被这残酷的猜测震撼得心神俱颤时,他的脑袋里,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突兀地、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起一段他曾经在德利特灵魂深处看到的、属于庄岚的过去记忆碎片。
那本该是一年中最充满希望和欢庆的日子——一月一日,新年的开端,象征着万象更新,孕育着无限可能。
对于年幼的庄岚而言,在跟随母亲庄妍被迫进入那个如同黄金牢笼般的曾家之前,这一天也曾短暂地拥有过温暖的意义。
外祖父母会慈祥地笑着,拿出精心准备的、或许并不昂贵却充满爱意的小礼物,母亲会温柔地亲吻他的额头,说:“岚岚,又长大一岁啦,要健康快乐哦。”小小的蛋糕上跳跃的烛光,曾是他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明亮而温暖的记忆片段。
然而,这一切都在进入曾家后,彻底蒙上了厚重到令人窒息的阴影。
曾家,这个盘踞在权力与财富顶端的家族,每年的一月一日,照例要举行一场极尽奢华却又虚伪透顶的新年宴会。
政商名流,觥筹交错,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充满了攀比、算计与机锋。曾宇,作为家族的核心人物之一,自然必须出席,并且要带着“得体”的家眷。
但庄妍和庄岚,从未被曾宇真正视为家人,他们也从心底排斥这个冰冷的、吞噬了他们自由与快乐的牢笼。
不愿出席那令人作呕的宴会,成了他们母子二人无言的、微不足道的反抗。而更重要的一个、隐藏在心底的缘由是——只有趁曾宇离家赴宴的这几个小时,庄妍才能偷偷地、短暂地,为她可怜的儿子,庆祝一下生日。
这成了他们母子二人在绝望中,小心翼翼守护的、如同偷来的微小幸福。
在进入曾家的最初两年,庄岚六岁和七岁的生日,竟然奇迹般地平稳度过了。
曾宇沉浸在宴会应酬中,无暇他顾。
庄妍会提前藏好一个小小的、最简单的奶油蛋糕,或许还有一两个用她偷偷攒下的零钱买的小玩具。她会关上房门,拉上厚厚的窗帘,在昏暗的灯光下,为庄岚点上蜡烛,低声唱起生日歌。那时的庄岚,眼睛里还会闪烁起属于孩童的、纯粹的光亮,他会小心翼翼地吹灭蜡烛,在心里许下“希望妈妈能永远开心”的愿望。那一刻,狭小的房间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恶意,成为了他们母子相依为命的、唯一的净土。
然而,这偷来的宁静,在庄岚八岁那年的生日,被彻底、残忍地粉碎了。
那一年,曾宇在宴会上似乎遭遇了某些不快,或许是与家族内部的明争暗斗有关,又或许是有人有意无意地提起了他那“不听话”的情妇和私生子,让他觉得颜面扫地。
他带着一身的酒气和满腔的戾气,比往年提前了许多回到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宅邸。
当他推开庄妍和庄岚居住的侧楼房门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餐桌上一盏昏暗的台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晕。
一个小小的、插着八根彩色蜡烛的奶油蛋糕摆在桌子中央,烛火跳跃着,映照着庄岚带着期盼和一点点紧张的小脸。庄妍正温柔地看着儿子,嘴唇微动,似乎正要唱生日歌。
温馨的、与门外冰冷奢华世界格格不入的画面,却像一桶汽油,浇在了曾宇本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呵……”一声冰冷到极致的、带着浓重嘲讽意味的轻笑,从门口传来。
庄妍和庄岚同时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惊恐地望向门口。曾宇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堵住了所有的光,也堵住了他们所有的希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翻涌着骇人的风暴。
“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曾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响在母子二人的心头,“躲在这里……过生日?真是……感人至深的母子情深啊。”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蛋糕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怎么?觉得我这个‘父亲’,不配为我的‘儿子’庆祝生日?还是觉得,这个家,配不上你们‘高贵’的仪式?”
庄妍下意识地将庄岚护在身后,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曾宇没有再给他们任何解释或者求饶的机会。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挥——
“啪嚓!”
精致的奶油蛋糕连同盘子一起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白色的奶油和黄色的蛋糕胚溅得到处都是,如同他们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那八簇小小的、象征着希望和成长的火焰,在接触到冰冷地面的瞬间,便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缕青烟和刺鼻的蜡油味。
“来人!”曾宇厉声喝道。
立刻有两个穿着黑色西装、面无表情的保镖走了进来。
“把少爷和夫人,‘请’到地下室去。”曾宇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仿佛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既然他们这么喜欢‘特殊’的日子,那我就给他们一个……终身难忘的‘庆祝’。”
庄妍和庄岚被粗暴地拽了起来,拖离了那个还残留着一丝虚假温暖的房间,一路跌跌撞撞,被带到了宅邸最深处,那个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地下室。
这里与其说是储藏室,不如说是一个经过改造的刑房。
墙壁上挂着一些形状古怪、用途不明的金属器具,角落里甚至还放着一张结构特殊、带着束缚带的椅子。
曾宇慢条斯理地跟了下来,他示意保镖将不断挣扎、哭喊的庄岚用坚韧的绳索,牢牢地捆在了一张结实的木椅上,让他面对着房间中央。
然后,他亲自走向那张特殊的椅子,带着一种近乎变态的耐心,将惊恐万状、不断哀求的庄妍,强行按在了上面,用皮带固定住了她的手腕、脚踝和腰部。
“不……不要!曾宇!求你!放过岚岚!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偷偷给他过生日!求你!”庄妍绝望地哭喊着,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曾宇却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他俯下身,在庄妍耳边用一种温柔到诡异的声音低语:“现在知道错了?晚了。你不是拼了命也要生下这个孽种吗?不是把他当作你的宝贝吗?好啊,那我就让你好好重温一下,‘生下’他的过程……当然,会是加强版的。”
他直起身,走到一个控制台前,按下了某个按钮。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瞬间从庄妍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张特殊的椅子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庄妍的身体如同触电般剧烈地痉挛、抽搐,她的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眼球凸出,布满了血丝。
这仪器模拟的是女性分娩时的宫缩剧痛,但强度却被调整到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甚至超出百倍。
“妈妈!妈妈!放开我妈妈!!”被捆在椅子上的庄岚目睹着这一切,小小的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疯狂挣扎,绳索深深勒进他稚嫩的皮肉里,磨出了血痕。他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已经沙哑,“爸爸!爸爸我错了!我再也不过生日了!我再也不要过生日了!求你放过妈妈!求求你了!”
他曾宇听到庄岚的哭求,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他暂时停止了仪器,走到庄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哦?知道错了?不想看你妈妈受苦了?”
庄岚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点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可以啊。”曾宇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如同伊甸园里的毒蛇,“和之前的条件一样。只要你点头,同意改姓‘曾’,承认你是我的儿子,我立刻就停止,并且以后再也不这样对你妈妈。怎么样?很简单的选择,不是吗?”
改姓,意味着背叛母亲,背叛外祖父母,背叛他自己所认知的一切。
庄岚的内心在剧烈挣扎。
然而,就在这时,椅子上刚刚从一波剧痛中缓过一口气的庄妍,听到了曾宇的话。她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抬起头,尽管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头发,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曾宇嘶喊,声音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可以!岚岚……不可以!不能……答应他!”
她甚至强扯出一个扭曲的、充满讽刺的笑容,看着曾宇:“曾宇……你……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用折磨女人和孩子……来满足你那可悲的……控制欲?”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曾宇脸上那伪装的“温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激怒的、狰狞的狂怒!
“好!很好!庄妍,你有骨气!”他几乎是咆哮着,转身回到控制台,将仪器的功率推到了更高的档位!“那我就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啊——!!!!”
比之前更加惨烈、更加持久的痛苦哀嚎,充斥了整个地下室。庄妍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妈妈!妈妈!!”庄岚的哭喊已经变成了绝望的呜咽,他看着母亲在眼前遭受着非人的折磨,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刻骨铭心的无助感和负罪感,如同毒液般注入了他幼小的心灵。
此后的每一年,一月一日,庄岚的生日,都成了他和母亲固定的、无法逃脱的梦魇日。
曾宇会特意推掉所有不必要的应酬,准时“回家”,然后将他们母子二人带入地下室,重复那场残忍的“庆典”。
他乐此不疲地欣赏着庄岚的崩溃和庄妍的痛苦,将这视为他绝对权威的展示,以及对这对母子不驯服的最佳“教育”。
在庄岚十一岁那年的生日折磨结束后,曾宇如同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志得意满地离开了地下室,留下满室的狼藉和几乎虚脱的母子。
庄岚忍着身上的疼痛和心灵的创伤,挣扎着爬到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精神显然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母亲身边。
他伸出颤抖的小手,想要像以前那样抱住她,寻求一丝慰藉,也给予她一点温暖。
“妈妈……”他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呼唤。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往日的温柔,而是庄妍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美丽、如今却布满血丝和疯狂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下一秒——
“啪!”
一记响亮的、用尽全力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庄岚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他直接歪倒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庄妍如同疯了一般扑了上来,拳头和脚如同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充满恨意的尖叫和辱骂: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小畜生!!”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我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
“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活着连累我!!”
“孽种!扫把星!我恨你!我恨你!!”
每一句辱骂,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庄岚的心脏。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呆呆地承受着母亲的殴打和咒骂,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他……哭不出来了。
不是因为不痛,不是因为不难过,而是因为……庄妍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个一直被恐惧和负罪感填满的盒子。
是啊……妈妈说的没错。
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不会被曾宇控制。
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不用承受这些非人的折磨。
如果不是因为他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
一切的苦难,根源都在于他。
庄岚的存在本身。
尽管后来,庄妍在短暂的清醒间隙,会抱着他,不停地流泪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是控制不住自己。
但那些带着疯狂和恨意的话语,已经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烙印在了庄岚的灵魂深处,并且随着庄妍精神状态的日益恶化,在她一次次失控的辱骂中,被反复加深、扩大。
那道关于“自我存在价值”的伤口,早已化脓、溃烂,无法愈合。
在庄岚十三岁那年,庄妍终于无法再承受这无休止的折磨与精神的撕裂上,结束了自己年轻而痛苦的生命。
她留给庄岚的,除了无尽的悲伤,还有一个更加黑暗、更加绝望的生日。
庄妍死后庄岚的第一次生日,也就是他十四岁的一月一日。
曾宇没有再用那个折磨庄妍的仪器——因为已经没有了折磨的对象。但他有新的“庆祝”方式。
他命人将庄岚拖到地下室,用更加坚固的绳索将他捆在椅子上,然后用特制的眼罩蒙住了他的眼睛,用耳塞堵住了他的耳朵,甚至用布条勒住了他的嘴,只留下鼻子勉强呼吸。
他封住了庄岚所有的感官,将他投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疯狂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既然你和你母亲一样,骨头这么硬,还是不肯改姓,”曾宇冰冷的声音,是庄岚在感官被剥夺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那就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吧。正好,也让你‘清净’地过个生日。”
说完,厚重的地下室门被关上,落锁的声音如同地狱的丧钟。
外面,是万家灯火,是爆竹声声,是团圆饭的香气,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新年伊始。
整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都沉浸在新生的喜悦和美好的祝愿之中。
而在地下室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庄岚被紧紧地束缚着,看不见任何光,听不见任何声音,发不出任何呼喊。
他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死寂、寒冷和饥饿所包裹。
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仿佛无限延伸又无限压缩,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灵。
孤独感啃噬着他的理智,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整个宇宙抛弃的、最肮脏的垃圾。
第一天,他在极度的恐惧和生理不适中煎熬。
第二天,饥饿和干渴开始折磨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幻觉开始出现。他仿佛能看到母亲在对他微笑,又仿佛能听到曾宇狰狞的笑声。
第三天,他的体力几乎耗尽,精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秒,一个念头,如同最终的审判,清晰地浮现在他空茫的脑海中:
也许……我的出生,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如果不是我,妈妈不会死。
如果不是我,这一切痛苦都不会存在。
我根本就不应该……
来到这个世界上。
莱纳脑海中那突兀开始的记忆回放,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被德利特用尽全力封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最黑暗的梦魇。而此刻,独自离开家,漫无目的走在希干希纳区边缘小路上的德利特,正被这同一段记忆,毫不留情地拖入绝望的深渊。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
他整合了灵魂,接纳了作为庄岚的过去,拥有了奈克瑟斯的力量,守护了珍视的家人和世界。
他以为那些伤痕虽然深刻,但已经被光的力量抚平,至少……不会再轻易将他撕裂。
可他错了。
莱纳那句无意间的、充满爱意的询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像是一把生锈的、却无比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撬开了那扇被他用层层光之力加固、深埋在心底最阴暗角落的铁门。
刹那间,阴冷、潮湿、带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仿佛从另一个时空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感官。
阳光明媚的午后消失了,耳边呼啸的风声变成了死寂,脚下坚实的土地变成了冰冷粗糙的石板。
他看到了。
那个被摔得粉碎、奶油四溅的八岁生日蛋糕。
母亲庄妍在那张特制椅子上,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痉挛的身体,那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曾宇那张带着残忍“笑意”的、如同恶魔般的脸。
自己被紧紧捆在椅子上,徒劳挣扎哭喊的弱小身影。
还有……十一岁生日后,母亲那双布满血丝和疯狂的、充满恨意的眼睛,那狠狠扇过来的耳光,那如同诅咒般的辱骂:
“都是因为你!”
“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
“孽种!扫把星!”
最后,是十四岁生日,那个被剥夺了一切感官,在绝对黑暗、寂静、寒冷和饥饿中煎熬的地下室。
外面世界的万家灯火、团圆喜悦与他毫无关系,他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在象征着新生和希望的新年伊始,被投入了无边的地狱。昏迷前那最后的念头,如同最终的判决,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荡:
“也许……我的出生,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不……不是……”德利特无意识地呢喃着,脚步变得虚浮踉跄。他猛地甩头,试图将这些画面和声音驱散,但那记忆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小路,冲进了一片僻静无人的小树林深处。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内心的寒意。
他背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厚厚的落叶上。他紧紧蜷缩起身体,双臂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可怕的回忆,就能让自己消失。
可是,没有用。
记忆的洪流更加汹涌地冲击着他。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此刻清晰得令人发指——绳勒进皮肉的痛感,地下室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的窒息感,母亲疯狂殴打时落在身上的疼痛,以及……最致命的,是那种被最亲的人否定存在价值的、彻骨的冰寒。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无法抑制的悲伤与绝望。
他一直都知道,庄岚的过去是黑暗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消化了。直到此刻,当“生日”这个特定的、本应充满祝福和喜悦的符号,与那些最残酷、最屈辱、最无助的记忆紧密捆绑在一起,**裸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才明白,有些伤痕,从未真正愈合。
它们只是被强大的力量暂时掩盖,一旦被触及,便会瞬间崩裂,流出脓血,痛彻心扉。
为什么……偏偏是生日?
为什么新年的开始,希望的象征,要与他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时刻重叠?
为什么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仿佛就注定了他和他母亲此后无尽的苦难?
“啊啊啊——!!!”
他终于无法再压抑,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哭喊。
那声音不像他平日清朗的声线,而是带着一种破碎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嘶哑。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他膝盖处的布料。
那不是无声的垂泪,而是崩溃的、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他哭得浑身颤抖,呼吸急促而困难,仿佛要把积压了两世、属于庄岚和德利特的所有委屈、恐惧、负罪和绝望,都通过这泪水彻底宣泄出来。
他不再是那个强大冷静的适能者,不再是那个可以扭转乾坤、拯救世界的英雄。
此刻,他只是一个被童年巨大创伤击垮的、伤痕累累的孩子。
他想起了母亲庄妍。
那个曾经温柔美丽的女人,是如何被曾宇一步步逼疯,最终在痛苦和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这一切的导火索,或者说,在曾宇扭曲的逻辑里,用来折磨和控制母亲的工具,正是他——庄岚的存在。
“是我……都是因为我……”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含糊不清地自责,“如果不是我……妈妈不会……不会那么痛苦……不会死……”
他想起了曾宇。
那个赋予了他生物学上生命,却又将他的人生变成地狱的男人。曾宇从未期待过他的出生,他的存在对曾宇而言,只是一个可以用来打击庄妍、满足控制欲的工具,一个不听话的、需要被“矫正”的物件。
他想起了前世那些冷漠的、视他如无物的所谓“亲人”,想起了在后来的曾家里虽然艰难但至少没有那些极致痛苦的时光,可即便是那时,生日也早已成了一个被刻意忽略、不敢触碰的禁忌。
然后,他想到了这一世。
阿克曼夫妇给了他温暖的收养之家,但他们并不知道他真正的“生日”。
三笠、艾伦、阿明是他亲爱的弟弟妹妹,他们爱他,但他们同样不知道。
莱纳……莱纳爱他,想要了解他的一切,包括生日,想要给他庆祝……
可是……可是……
一股更深的、混合着恐惧和抗拒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
不要!不要庆祝!
庆祝什么?庆祝他的出生,这个导致母亲悲惨命运的根源?庆祝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个带给他在曾家无尽痛苦的开端?
那些被束缚的黑暗,被剥夺感官的恐惧,母亲疯狂的辱骂,曾宇残忍的冷笑……所有这些记忆,都如同最尖锐的冰锥,与“生日”这个词汇死死地冻结在一起。
他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虚空,仿佛在对那个无形中安排了一切的命运发出控诉,又像是在对那个曾经弱小无助的自己说话,声音因为哭泣而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抗拒:
“根本……根本没有人期待我的出生……我的到来……”
“妈妈……她最后……恨我……她后悔生下我……”
“曾宇……他只想毁了我……”
“没有人……没有人需要我……在那个日子……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自我否定的绝望,但随即又像是被某种情绪点燃,变得激动起来,带着孩子般的任性和深深的厌恶:
“我不要过生日……我不要!”
他用力摇头,泪水四处飞溅。
“讨厌生日……讨厌死了!”
“为什么要有生日……为什么我要被生下来……!”
“我讨厌它!讨厌!讨厌!讨厌死了!!!”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和愤怒。
喊完之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新将脸埋进膝盖,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起伏,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在林间低徊。
阳光依旧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试图温暖这片土地,却似乎无法穿透德利特周身那层由痛苦回忆构筑的、厚厚的冰壳。
他蜷缩在那里,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独自舔舐着那道关于“存在本身”的、最深刻、最疼痛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