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希干希纳区。
德利特的意识刚刚从与黑袍人对话的奈克瑟斯遗迹中挣脱,回归到他那具依旧残留着剧痛和虚弱感的身体。他正半跪在莱纳的铠之巨人肩甲上,喘息未定,脑海中还回荡着黑袍人那关于地鸣与绝望未来的预言。
几乎是同一时刻,站在城墙不远处看着三笠几人与车力巨人作战的宁芙也猛地抬起了头。她那总是温婉平静的脸上出现了极其罕见的、混杂着惊愕与一丝本能恐惧的神情。
两个与奈克瑟斯之光有联系的人,都在那一刹那,捕捉到了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异样——
一股极其微小、却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墨滴,一闪而逝。它并非物理意义上的黑暗,更像是一种概念上的“虚无”或“原初”的波动,来自于那正在进击巨人后颈处发生的、超越常理的接触。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幻觉。但德利特腹部的旧伤和宁芙微微颤抖的手指,都证明了那并非错觉。
还没等他们细想这转瞬即逝的异样究竟意味着什么——
异变,以最狂暴、最直接的方式,悍然降临!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某种粘稠物体被挤破的声音,从进击巨人那破损的后颈处传来。紧接着,一只外形难以名状、近乎透明、蠕动着如同环节动物与某种深海生物结合体的奇异“虫子”,挣扎着钻了出来。
它的大小并不惊人,但其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一种古老、蛮荒、令人本能感到厌恶与恐惧的气息——这正是巨人之力的源头,怪诞虫。
怪诞虫出现的瞬间,便如同拥有自我意识般,迅速伸展、膨胀,化作一张透明的、布满诡异纹路的薄膜,猛地将下方艾伦的本体与吉克残存的身体一同笼罩、包裹。
下一刻——
“轰隆隆隆————————!!!!!!!”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响,并非来自声音,而是源于能量本身。
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壮得仿佛要连接天与地的巨大黄色闪电,以被怪诞虫包裹的艾伦和吉克为核心,悍然爆发。
这道闪电的光芒如此炽烈,瞬间吞噬了战场上所有的色彩,将整个世界渲染成一片单调而恐怖的亮黄色,其蕴含的能量庞大到难以想象,仅仅是爆发的余波,就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扭曲空间的冲击环,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大地在哀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践踏,以希干希纳区为中心,整个帕拉迪岛都发生了剧烈的、前所未有的震颤。连希娜之墙内,人们都能感受到脚下大地的晃动,房屋簌簌发抖,仿佛末日降临。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伴随着那洞穿天地的黄色闪电与席卷全岛的地震,更加令人绝望的景象,在所有幸存者惊恐万分的注视下,上演了——
“咔嚓……咔嚓……轰隆隆——!”
如同连锁反应,遍布帕拉迪岛的三道巨壁——玛利亚、罗塞、希娜,那屹立了百年、被视为人类最后堡垒的、由无数超大型巨人硬质化而成的墙壁,开始从内部发出不堪重负的、连绵不断的崩裂声。
墙壁表面,无数道巨大的裂痕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扩大。坚硬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坍塌,扬起的尘埃如同沙尘暴般冲天而起。
而在那崩塌的墙壁内部,露出了令人魂飞魄散的场面——
一具具,无数具,皮肤如同岩石、肌肉虬结、紧闭双眼、如同沉睡神祇般的……超大型无垢巨人。
它们密密麻麻地、肩并肩地构成了这所谓的“墙壁”,此刻,它们正在苏醒。
高温的蒸汽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墙壁崩塌的缝隙中、从那些开始活动的超大型巨人身上疯狂涌出。白色的、滚烫的蒸汽与黄色的尘埃混合在一起,形成了遮天蔽日的浓雾,迅速笼罩了整个希干希纳区,并向岛内蔓延!能见度瞬间降至最低,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岩石摩擦的刺鼻气味,以及……死亡的气息。
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对于正在城墙之上激战的双方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
车力巨人皮克、马迦特指挥官,以及那些残存的、正在拼死作战的马莱士兵们,首当其冲。
他们脚下的城墙剧烈摇晃、崩裂,立足之地瞬间消失。
“啊——!”
“城墙塌了!!”
“小心——!”
惊恐的尖叫和绝望的呼喊被墙壁崩塌的巨响淹没。皮克操控的车力巨人发出一声惊怒的咆哮,试图用爪子抓住什么,但崩塌的速度太快了。马迦特和士兵们更是如同断线的木偶,毫无反抗之力地跟随着无数巨石,朝着下方那被蒸汽和尘埃笼罩、深不见底的地面坠落下去。他们的命运,在这一刻被抛入了未知的深渊。
另一边,弗洛克和他带领的耶格尔派士兵,同样未能幸免。他们脸上的狂热还未褪去,就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和恐惧取代。
“为了艾尔迪亚……呃啊!”弗洛克的呼喊戛然而止,身影瞬间被崩塌的墙体和无尽的蒸汽吞噬。
相比之下,正在利用立体机动装置与车力巨人周旋的三笠、阿明、让、马克、萨莎、柯尼六人,情况稍好一些。瓦斯喷涌,钩索钉入尚未完全崩塌的墙体结构或者空中较大的碎石,他们的身体在空中剧烈地摇摆、辗转,险象环生,但至少没有直接坠落。
“抓紧!找稳固的落点!”让大声吼道,努力在如同瀑布般坠落的巨石间寻找生机。
然而,一直在稍后方等待、负责支援和保管剩余雷枪的宁芙,却没能那么幸运。她并不擅长立体机动,反应也慢了一拍。脚下的城墙猛然塌陷,她只觉得身体一空,惊呼声尚未出口,便朝着下方那一片混沌的蒸汽和坠石中陷落!
“宁芙!!”阿明瞳孔骤缩,失声喊道。
一道身影比他的声音更快。
是三笠!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注意到了宁芙的危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体机动装置爆发出极限的功率,钩索精准地钉住一块飞坠的巨岩借力,身体如同违背惯性般强行折返,在宁芙即将被蒸汽吞没的前一刻,猛地俯冲而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抓紧我!”三笠的声音短促而有力,手臂因为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和下坠的势头而青筋暴起。她咬着牙,利用立体机动装置艰难地在坠石雨中稳定身形,寻找着撤离的路径。
与此同时,城墙之下,靠近地鸣启动核心的区域。
贾碧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她仰着头,张大嘴巴,看着那道连接天地的黄色闪电中,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由森白骨骼构成的头颅和脊柱的轮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成型。那骨骼的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任何已知的巨人,仿佛神话中创世的泰坦,正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
那巨大的骷髅头颅微微扬起,张开了没有皮肉的下颚,发出了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荒、蕴含着无尽痛苦与毁灭意志的怒吼——
“嗷吼————————————————!!!!!”
声浪混合着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将周围的蒸汽和尘埃狠狠推开,也几乎震碎了贾碧的鼓膜和心智。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对眼前这超越理解范畴的巨物的战栗。
就在这时,死亡的阴影已然降临。
一块因为墙壁崩塌而坠落下来的、体积堪比小型房屋的坚硬墙壁碎块,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陨石般,正直直地朝着站在原地、毫无反应的贾碧头顶砸落。以她的血肉之躯,若被击中,瞬间就会化为肉泥。
“贾碧!!!”
两声惊呼几乎同时响起!
一声来自刚刚意识完全回归、目睹这惊险一幕的德利特。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立体机动装置的钩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激射而出,钉在附近一根倾斜的巨柱上。瓦斯疯狂喷泄,德利特的身影化作一道离弦之箭,几乎是贴着地面,以一种近乎自毁的速度,朝着贾碧飞扑而去。
他的速度太快了,落地时,巨大的惯性让他根本无法稳住身形,抱着贾碧在地上狼狈地连续翻滚了十几圈,尖锐的碎石和瓦砾无情地刮擦着他的身体。
在翻滚中,一块较为尖锐、边缘锋利的碎石,狠狠地、再次刺入了他那本就脆弱、刚刚才勉强止血的腹部伤口。
“呃——!”剧痛让德利特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鲜血瞬间染红了衣物。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在翻滚停止的瞬间,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怀中依旧处于呆滞状态的贾碧,紧紧地、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身下,用自己的背脊,迎向了那即将落下的巨石和无数坠物。
他试图调动光之力形成护盾,但意识空间里黑袍人的话语回响在耳边——力量所剩无几,连自保都难!那微弱的蓝光在他体表闪烁了一下,便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了。他只能,用这具残破的身体做最后的屏障。
“德利特!贾碧!!!”
另一声充满了极致惊恐和绝望的咆哮,来自莱纳。
他看到了德利特那不顾一切的飞扑,看到了他被碎石刺中腹部时痛苦的表情,看到了他将贾碧护在身下那决绝的背影,也看到了那块如同山岳般压下的墙壁碎块。
不!不能再失去了!绝对不能!!!
铠之巨人那残破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甚至超越了极限。他疯狂地迈动双腿,每一步都震得地面龟裂,朝着德利特和贾碧的方向冲去!那金色的铠甲,不知为何也开始大块大块地、如同干燥的泥块般从身体上剥落、消散。
但他顾不上了!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到他们身边!
就在那巨大的墙壁碎块携带着无数细小的碎石和尘埃,如同天倾般即将把德利特和贾碧彻底淹没的前一刹那——
莱纳赶到了。
失去了大部分铠甲的、显得有些“瘦削”的铠之巨人,猛地俯下身,用他那依旧宽阔的背部、用他那残存着部分硬质化的血肉之躯,如同一个忠诚而笨拙的守护神,严严实实地、将德利特和他怀中的贾碧,覆盖在了自己身下。
“轰————————!!!!!!!”
巨石、碎块、泥土、蒸汽……所有的一切,如同海啸般轰然砸下!瞬间将铠之巨人,以及被他护在身下的德利特与贾碧,彻底淹没、吞噬。
视野被无尽的黑暗和窒息感的尘埃填满。
三笠咬紧牙关,手臂因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而微微颤抖,立体机动装置的金属线与滑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她凭借着超凡的身体控制力和阿克曼的血统,在不断崩塌坠落的巨石与弥漫的蒸汽间艰难地穿梭、借力,如同在暴雨中逆风飞行的雨燕。终于,她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固的落脚点——一栋位于希干希纳区内城、虽然残破但主体结构尚且完好的高大建筑屋顶。
她带着宁芙稳稳地落在屋顶上,松开手时,两人都因为脱力和惊惧而微微喘息。宁芙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紧紧抓住三笠的手臂,低声道:“谢谢你,三笠……”
“没事就好。”三笠简短地回应,目光却立刻被周围的景象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几乎就在她们落地的同时,另外几道身影也利用立体机动装置,险之又险地落在了这个临时找到的“安全岛”上。是阿明、让、马克、萨莎和柯尼。每个人脸上都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目睹天地剧变的骇然。
他们站在屋顶边缘,仿佛站在一艘即将被惊涛骇浪吞噬的孤舟上。环顾四周,曾经熟悉的希干希纳区已经面目全非,更远处,罗塞之墙正在大面积崩塌,如同沙堡般瓦解。而比城墙崩塌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从墙壁中解脱出来的、一具具如同山峦般庞大的超大型无垢巨人。
这些沉睡百年的巨人此刻全都“活”了过来,它们迈开了巨大的步伐,沉重的脚步每一次落下,都引得大地一阵剧烈的颤抖,轰隆的脚步声如同持续不断的闷雷,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高温的蒸汽从它们庞大的身躯上蒸腾而起,与墙壁崩塌扬起的尘埃混合,形成了一片遮蔽天日的灰白色浓雾,使得视线变得极差,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移动的巨影,仿佛行走在雾中的远古神魔。
然而,所有这些令人绝望的景象,在那一刻,都成为了背景板。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无法言喻的震撼与惊恐,投向了战场的中心,那道刚刚消散的黄色闪电核心处——
一个巨大得超乎所有人想象极限的骨架巨人,正在缓缓行动。
它的身躯由森白的、粗壮得如同山脉脊梁的骨骼构成,高耸入云,仅仅是上半身和头颅,就已经超越了在场任何人所能理解的“巨大”范畴。与其相比,那些高达数十米的超大型巨人,仿佛都成了孩童的玩具。那骷髅头颅仰望着被蒸汽和尘埃笼罩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终极的审判。
“那……那是什么……?”三笠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紧紧握着双刀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好像……是从艾伦的位置……出现的……” 尽管内心不愿相信,但那位置,分明就是艾伦与吉克最后接触的地方。一种冰冷的不安沿着她的脊椎蔓延。
就在这时,阿明猛地回过神来,他那双总是充满智慧光芒的蓝色眼睛,此刻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快速的思考而熠熠生辉。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
“地鸣!是地鸣启动了!你们看,墙壁里的超大型巨人都开始行动了!”他伸手指向周围那些移动的巨影,“是先发动了地鸣!这意味着是艾伦赢了!是他掌握了始祖之力!”
他环视同伴们,试图用逻辑驱散大家心头的恐惧:“所以,是艾伦!艾伦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他成功了!”
马克闻言,也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想起之前德利特在地牢里提到的关于艾伦可能独自背负一切的猜测。他急忙附和道:“没错!阿明说得对!如果艾伦掌握了主导权,那么他之前那些奇怪的举动,或许……或许真的就像德利特猜测的那样,他只是不想让我们一起承担杀人的罪责和痛苦!他内心深处,一定还是在乎我们的!”
这句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瞬间点燃了三笠眼中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巨人的脚步声淹没,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期盼:“艾伦……回到我们身边了吗……?” 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带回来的少年,真的以这样一种毁天灭地的方式,回来了吗?
然而,就在这短暂涌现的、夹杂着恐惧的希望氛围中,让却皱紧了眉头,他指着更远的方向,声音沉重地打破了这脆弱的幻想:
“你们看那边……玛利亚之墙……好像也……”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透过弥漫的蒸汽和尘埃,隐约可以看到,更外围的玛利亚之墙,同样发生了大规模的崩塌!而且,有数量更加庞大的超大型巨人,正从玛利亚之墙的缺口处涌出,它们并非聚集在希干希纳区,而是……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绕过希干希纳区,朝着墙外、朝着广阔的世界,坚定不移地前进。
柯尼挠了挠他的后脑勺,脸上露出了纯粹的困惑和一丝不安,他傻傻地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那个……如果只是要威慑一下世界,或者干掉马莱的世界联军……需要……需要走出来这么多巨人吗?这数量……也太夸张了吧?”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阿明的大脑。
他脸上的那一丝因为“艾伦胜利”而产生的振奋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涌上的、冰彻骨髓的寒意。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之前被巨大震惊和短暂希望压下的、所有关于艾伦反常行为的细节,所有逻辑上的疑点,在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不对……不对劲……”阿明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环顾着那无边无际、仿佛没有尽头的超大型巨人大军,看着它们坚定不移地走向墙外的姿态,“如果只是威慑,或者仅仅摧毁世界联军……根本不需要启动所有墙壁的巨人,更不需要让它们……全部走向墙外世界。”
一个可怕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猜想,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
“艾伦他……到底想干什么……?”
与此同时,远在帕拉迪岛中心,王都密室内。
希斯特莉亚与皮克西斯一起,收到了来自最内层希娜之墙的紧急军情。
传令兵脸色惨白,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陛、陛下!司令!希娜之墙……希娜之墙自己碎裂开了!里面的……里面的超大型巨人……全都活了过来,正在……正在从墙壁里走出来,朝着罗塞之墙的方向去了!”
希斯特莉亚手中的文件无声滑落,她蔚蓝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与茫然。皮克西斯司令猛地灌了一口酒,那总是带着些许戏谑和疲惫的脸上,此刻也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凝重。
希干希纳区,大门口的废墟之下
沉重的压迫感渐渐散去,但取而代之的是碎石和尘埃带来的窒息。莱纳感觉自己的腰部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刚才为了保护德利特和贾碧,硬质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关键时刻解除,一块飞来的巨石边缘狠狠砸中了他的侧腰,他怀疑可能有骨头裂开了。
他强忍着疼痛,爬出了铠之巨人的身体,用还能活动的手臂,艰难地推开压在身上的、不算特别巨大的碎块,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他第一时间看向下方。
贾碧被德利特护得严严实实,除了满身灰尘和一些擦伤,并无大碍。她正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周围被掩埋的黑暗环境。
而德利特的情况则糟糕得多。
他蜷缩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呼吸微弱而急促。腹部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翻滚和碎石的撞击,再次崩裂,鲜血不断渗出,将身下的尘土染成暗红色。他原本就因透支力量而生命垂危,加上在奈克瑟斯遗迹中与黑袍人的对话消耗了大量精神力,此刻意识已经模糊,眼神涣散,只是本能地因疼痛而微微蹙眉。
更糟的是,刚才为了救贾碧,落地时冲击力过大,他的脚踝也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严重崴伤,甚至可能骨折,完全无法站立。
“德利特!德利特!醒醒!”莱纳焦急地呼唤着,忍着腰间的剧痛,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查他的状况。
当他试图将德利特从地上扶起时,心中猛地一沉——太轻了。
德利特的身体,比他记忆中在训练兵团时期还要轻上许多。明明他的个子拔高了不少,骨架也更为舒展,但抱在怀里的感觉,却像是一片即将燃尽的枯叶,仿佛只剩下最后的重量。
一股尖锐的心疼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攫住了莱纳的心脏。
这四年……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莱纳……法尔克……法尔克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贾碧从惊吓中回过神,立刻想起了被巨人化的法尔克,带着哭腔问道,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颤抖。
莱纳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他应该···很快就会变回人类。”
就在这压抑的、充满痛苦和未知中——
异变,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莱纳和贾碧,以及全世界所有流淌着尤弥尔子民血液的人,都在同一时刻,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浩瀚无边的力量强行抽离!视野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沙砾构成的奇异空间所取代——道路。
唯有德利特,在那股力量席卷而来的瞬间,一道极其短暂的金色闪光在他体表一闪而逝,如同最后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他的意识被拉入“道路”的过程,比莱纳和贾碧,比世界上所有的艾尔迪亚人,都慢了微不足道的一刹那。
也就在德利特的意识即将完全沉入那片苍白沙海的前一刻,艾伦·耶格尔那平静、冰冷、却蕴含着毁灭意志的声音,如同神谕,又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清晰地、不容置疑地,直接在每一个被拉入此地的艾尔迪亚人的脑海最深处轰然响起:
【致全体尤弥尔的子民:】
这开篇的称谓,让所有身处“道路”中茫然无措的灵魂为之一震。
【我是艾伦·耶格尔。】
【借助始祖巨人之力,我与全体尤弥尔的子民进行对话。】
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帕拉迪岛上的所有墙壁的硬质化,都已经解除。】
【埋藏在其中的所有巨人,已经开始行动。】
伴随着他的话语,所有艾尔迪亚人的“眼前”,仿佛都映出了那墙壁崩塌、超大型巨人迈步前进的恐怖景象。
【我的目标是,保护生我养我的帕拉迪岛上的人民。】
【然而,这个世界,却渴望着帕拉迪岛上的人,全部灭亡。】
【经过漫长的岁月,累积的仇恨,不仅针对这座岛。】
【在杀光所有尤弥尔的子民之前,这种仇恨,不会停止。】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所有聆听者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有人恐惧,有人茫然,有人……仿佛找到了仇恨的宣泄口。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未来。】
艾伦的声音在这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但那波动迅速被更加决绝的冰冷所覆盖。
【墙之巨人,将会把岛外的一切,所有的土地,都踏平——】
最后的宣告,如同终末的号角,带着碾碎一切的疯狂与平静,回荡在每一个灵魂的深处:
【直到所有的生灵,从这个世界上,被驱逐殆尽。】
希干希纳区,屋顶之上。
三笠、阿明、宁芙、让、马克、萨莎、柯尼,他们同样被拉入了这片意识的空间,聆听了那响彻灵魂的宣告。
当意识回归现实,重新感受到脚下屋顶的震动和耳边巨人行进的轰鸣时,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仿佛被冻结了。
三笠脸上的那一丝期盼和希冀,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彻底粉碎。她呆呆地望着远处那个已经初步成型、巨大得令人绝望的骨架巨人,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艾伦……回来了?不,他确实“回来”了,却是以这样一种……要毁灭全世界的方式。
那个说着要带她去看火焰之水、冰之大地、砂之雪原的少年,此刻却要让那片广阔的世界,变成一片死寂的废墟?巨大的冲击和无法理解的情感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阿明脸色惨白,身体微微晃动,几乎要站立不稳。他之前的分析和猜测,在艾伦这**裸的灭世宣言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天真。
“保护帕拉迪岛”?“踏平岛外所有土地”?“驱逐所有生灵”?这根本不是威慑!这是种族灭绝!是彻头彻尾的……大屠杀!他一直以来试图理解、试图挽回的艾伦,竟然走向了如此极端、如此残酷的道路!理智的壁垒在绝对的非理性面前,轰然倒塌。
“他……他是认真的吗?”让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把所有……岛外的生命……全部……”他无法说出那个词。这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想象的、最坏的打算。
马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德利特的猜测只对了一半,艾伦确实不想让他们承担罪责,但他选择的方式,是独自背负起屠戮全世界的、更加深重和恐怖的罪孽。
萨莎·布劳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恐惧。她想起了在农场的生活,想起了那些单纯的日子。毁灭世界?这太疯狂了!
柯尼张大了嘴巴,脑子一片混乱。拉加哥村……他的母亲……这一切的仇恨,真的要用毁灭整个世界来终结吗?他无法理解。
宁芙静静地站在三笠身边,她的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复杂。
她感受到了那股毁灭的意志,也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近乎绝望的守护。她轻轻握住三笠冰冷而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却不知该说什么。
阿明猛地抬起头,望向那巨大的骨架,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哑:“我们……必须阻止他!必须!”
“这种大屠杀···在人类历史上根本从未有过啊!!!”
王都,密室之内
希斯特莉亚手中的酒杯滑落在地,摔得粉碎,殷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溅开。她蔚蓝的眼眸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丝深沉的悲哀。
皮克西斯司令放下了他一直紧握的酒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醉意,只有无比的凝重和一丝……了然。他早就预感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但当这灭世的宣言真的通过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传来时,所带来的冲击依旧是巨大的。
“希娜之墙的巨人……也出动了吗……”希斯特莉亚喃喃自语,声音轻颤。她明白了,艾伦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马莱,不只是世界联军。
他的目标是墙外……所有的一切。
“直到所有的生灵……被驱逐殆尽……”皮克西斯重复着这句话,深深叹了口气,“艾伦……你选择了一条……最直接,也最残酷的道路啊。”
这意味着,帕拉迪岛,将彻底与整个世界为敌,不,是已经成为了整个世界的毁灭者。
所谓的“保护”,是以绝对的力量,将外部威胁物理意义上地彻底抹除。这真的是……他们想要的未来吗?
密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远方隐约传来的、大地持续不断的震动,提醒着他们,灭世的脚步,已经无法阻挡地迈出了。
德利特的意识,在那一闪而逝的金光之后,最终还是被拖入了那片苍白的沙海。他听到了艾伦宣言的最后部分——“……直到所有的生灵,从这个世界上,被驱逐殆尽。”
意识回归。
他躺在莱纳的怀里,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腹部的剧痛和脚踝的刺痛依旧清晰,但更清晰的,是脑海中回荡的那番灭世宣言,以及……黑袍人那冰冷的话语。
地鸣……启动了。
艾伦……真的要毁灭世界。
然后……被三笠杀死。
一切都……按照“剧本”在进行。
他看着莱纳写满震惊、痛苦和茫然的脸,看着贾碧惊恐未消、又添新惧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一丝不甘的火焰,在他几乎枯竭的心田中交织。
他失败了?不……还没有完全结束。
黑袍人说,只要拿回完整的力量,就还有可能……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深处,一点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光芒,正在艰难地重新凝聚。
“法尔克……法尔克你在哪里?!”贾碧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急切,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在横七竖八的巨石和断裂的梁柱间拼命挖掘、翻找。泪水混合着灰尘在她脸上划出泥泞的痕迹,刚才艾伦的宣言让她恐惧,但眼下找到法尔克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莱纳强忍着腰间传来的阵阵剧痛,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意识昏沉的德利特,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德利特那轻得过分的体重,如同最尖锐的指责,不断刺痛着他的心。他自己也早已是强弩之末,连续的高强度战斗、硬质化的强行解除带来的反噬,以及腰部的重伤,几乎耗尽了他作为战士的最后体力。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顺着下颌滴落,与灰尘混在一起。
他跟在贾碧身后,目光却几乎无法从德利特苍白的脸上移开。那紧闭的双眼,微蹙的眉头,以及唇边尚未干涸的血迹,都像是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在这里!我找到他了!!”贾碧突然发出一声带着惊喜和更多担忧的呼喊。她奋力推开一块压着的木板,露出了下面蜷缩着的身影——正是法尔克。他似乎是因为巨人化解除后从高处坠落被掩埋,此刻昏迷不醒,但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外伤,呼吸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
贾碧连忙蹲下身,试图将法尔克从废墟中拖出来。
而就在贾碧找到法尔克,精神稍微松懈的这一刻,莱纳一直紧绷的那根弦,也终于到了极限。腰间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体力彻底透支,他双腿一软,抱着德利特,沉重地跪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哼。他尽力调整姿势,避免怀中的德利特受到撞击。
“莱纳!”贾碧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到莱纳跪倒在地,脸上立刻写满了惊慌,“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很重?”
莱纳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尝试着想再次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挤不出来了。他苦涩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充满疲惫:“没用的……贾碧……我们……我们没能阻止艾伦……”
他抬起头,望向被废墟遮蔽、只能看到缝隙中透出的诡异黄光和弥漫蒸汽的天空,眼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无力感。
“世界……就要被他毁灭了……地鸣已经启动,没有人能阻止了……”
他重新看向贾碧,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恳切:“贾碧,听着!别管我们了!你带着法尔克,快点离开这里!想办法找到皮克他们,去南边!那里应该有马莱撤退的飞艇!这是你们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快走!”
贾碧看着跪在地上、几乎无法动弹的莱纳,又看了看怀里昏迷的德利特,用力摇头:“不行!我怎么能丢下你们!莱纳,你怎么办?!”
莱纳沉默了。远方的巨人脚步声如同丧钟,一声声敲打在心上。世界的终结似乎近在眼前。在这仿佛一切都将归于虚无的时刻,长久以来束缚着他的战士职责、故乡的期望、对过去的愧疚……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低下头,凝视着德利特昏睡的侧脸,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痛苦,有悔恨,有深埋的爱意,最终都化为了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决绝。
“如果……如果世界真的就这样毁灭了……”莱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选择……待在德利特身边。”
他顿了顿,仿佛在向贾碧解释,更像是在对自己宣誓:
“不管他醒来后是要杀了我,还是恨我入骨……不管我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开他的手了。”
贾碧愣住了,她看着莱纳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绝望与温柔的复杂神情,下意识地问道:“为……为什么?莱纳,你为什么……”
莱纳沉默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最终,他用一种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方式回答道:
“我对德利特……和法尔克对你,是一样的感情。”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贾碧心中激起了涟漪。
她想起了法尔克那个笨蛋在生死关头对她结结巴巴的告白,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莱纳,只好把目光转向昏迷的法尔克,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速。
而就在这时,或许是莱纳的话语,或许是周遭的震动,莱纳怀中,一直昏昏沉沉的德利特,眼睫轻微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意识依旧模糊,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但莱纳刚才那番低沉却坚定的话语,如同穿透迷雾的微光,隐约传入了他的耳中。
“……陪在我……身边?”德利特的声音极其微弱,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中断。
莱纳和贾碧同时一震,低头看向他。
德利特艰难地聚焦目光,看向近在咫尺的、莱纳那张写满担忧和疲惫的脸。四年的分离,希干希纳区的背叛,战场上复杂的对立……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眼前这人毫不掩饰的、深沉的痛苦与眷恋上。
他积蓄着一点点力气,声音颤抖着,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四年,如同毒刺般折磨着他的问题:
“莱纳……当初……你……你说的那句……‘从未爱过’……到底是……真是假……?”
这个问题,他曾经以为永远得不到答案,或者答案会让他彻底心碎。
但在生命可能走向终点的此刻,在这灭世的序曲中,他想要一个真相。
莱纳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看着德利特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清澈、此刻正执着地望着自己的琥珀色眼瞳,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御和借口,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坦然的痛苦和悔恨。
“……是假的。”他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全都是假的。”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我不想……不想你再为我这个叛徒、这个人渣……伤心……所以……所以我想了个……很蠢……很蠢的办法……”
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德利特的额头,声音带着哽咽,
“对不起……德利特……我真的……真的很爱很爱你……从过去,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
这迟到了四年的坦白,这笨拙而伤己伤人的“保护”,此刻终于**地呈现在了德利特面前。
德利特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反而缓缓地、极其微弱地……笑了出来。那笑容很轻,带着疲惫,带着释然,仿佛终于放下了千斤重担。
他抬起一只颤抖的、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气力,轻轻地、如同羽毛拂过般,碰了碰莱纳的脸颊。
“……笨蛋……”德利特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过去的亲昵和了然,“其实……我早就有过……这个猜想了……只是……一直……也不敢……确定……”
他顿了顿,积蓄着最后的力量,手臂环上了莱纳的脖颈,将他的头微微拉向自己。
然后,在莱纳震惊而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在贾碧瞬间瞪大眼睛、脸颊爆红的注视下,德利特抬起头,将自己苍白而冰冷的唇,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印上了莱纳干裂的嘴唇。
这是一个混杂着血与泪的味道的吻,充满了痛苦、原谅、思念和跨越了生死与立场的、不容置疑的爱意。它发生在灭世的喧嚣之中,发生在废墟与尘埃之下,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却在这一小片绝望的天地间,迸发出了足以撼动人心的光芒。
莱纳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他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个吻,手臂收紧,将德利特更加紧密地拥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永不分离。
贾碧看得面红耳赤,心脏怦怦直跳,她慌忙别开脸,假装专心致志地检查法尔克的情况,但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回想起法尔克对她告白时的场景,顿时感觉脸上的温度烧得更加厉害了,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莱纳的怀抱温暖而坚实,仿佛隔绝了外界那令人绝望的轰鸣与震颤。那个短暂却倾注了太多情感的吻,像是一剂强效的镇痛剂,暂时抚平了德利特身体与灵魂深处的剧痛。
但他知道,沉溺于此即是终结。微光若想穿透尘埃,必须主动迎向风暴。
他轻轻动了动,挣脱了那个令人眷恋的怀抱,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莱纳……放我下来。”
莱纳依言,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一块相对平整、倚靠着断墙的碎石上,手臂依旧护在他身侧,仿佛生怕他下一秒就会碎裂。德利特靠坐着,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苍白的脸上因刚才的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看向贾碧,又看向莱纳,琥珀色的眼瞳中重新燃起了决意的火焰。
“贾碧,莱纳……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远处巨人行进的闷响。
贾碧刚刚从法尔克身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担忧,闻言愣住了。莱纳更是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德利特。
“帮助?德利特,你……”莱纳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不解,“地鸣已经启动,这是……这是对帕拉迪岛有利的……” 作为马莱的战士,他深知地鸣的恐怖,但作为……作为此刻心系德利特的人,他无法理解德利特为何要反对这看似能“保护”他家乡的力量。
贾碧也瞪大了眼睛,她看着德利特,脑海中回想起在布劳斯家感受到的温暖,回想起卡亚的话语,回想起宁芙的善意。她已经明白,墙内墙外都是一样的人。但正因如此,她才更加困惑:“德利特先生……为什么?地鸣不是在保护你的岛吗?为什么你反而要阻止它?”
为什么?
德利特沉默了。靠在冰冷的断墙上,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又要被拉入某个黑暗的深渊。并非奈克瑟斯的遗迹,而是一段来自遥远前世、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血淋淋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咆哮——
断壁残垣,硝烟弥漫,绝望的哭喊与狞笑交织……那是他前世在课本上、在史料中看到的,属于南京的、属于无数被战争蹂躏之地的惨状。
是人类对同类施加的、最极致、最系统性的残忍,是无差别的大屠杀。
画面扭曲着,与此刻脑海中想象的、墙外世界在无数超大型巨人铁蹄下化为焦土、亿万生灵瞬间湮灭的景象重叠在一起。那种规模的屠杀……那种将一整个种族、乃至墙外所有生命视为草芥的“清理”……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超越立场与时空的恶心与恐惧攫住了他。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冰冷的汗水,腹部的伤口也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传来阵阵绞痛。
他猛地闭上眼睛,又强迫自己睁开,看向贾碧和莱纳,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那份跨越世界的共情与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破碎:
“不论……不论是什么理由……不论有着怎样的原因和苦衷……”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的腥气,“大屠杀,就是绝对错误的!”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颤抖的身体,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莱纳和贾碧的内心:
“地鸣……不是在保护,而是在进行一场规模空前、针对所有墙外生灵的……种族灭绝!这无关帕拉迪岛还是马莱,这关乎……最基本的人性底线!它必须被阻止!”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莱纳和贾碧的耳边。
莱纳怔怔地看着德利特,看着他眼中那并非针对个人仇恨、而是源于某种更宏大、更悲悯的痛苦的火焰,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一直被困在战士的职责与个人的愧疚中,却从未站在这样一个……俯瞰众生、评判绝对对错的角度去思考。地鸣是武器,是威慑,但“绝对错误”……?
贾碧更是张大了嘴,她想起了马莱对艾尔迪亚人的压迫,想起了收容区的屈辱,但也想起了岛上人们的善良。毁灭所有……真的是对的吗?德利特先生那痛苦而坚定的眼神,让她本能地感到战栗,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信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瓦斯喷泄声由远及近。
“德利特!”
三个身影穿过弥漫的尘埃,落在了他们所在的这片相对隐蔽的废墟空地中。正是三笠、阿明和宁芙。
三笠一眼就看到了靠在断墙上、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的德利特,她的心猛地一揪,立刻冲了过去,蹲下身急切地检查他的状况:“哥!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她的目光随即锐利地扫向一旁的莱纳,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质问,“莱纳!他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你不是在他身边吗?!”
莱纳在三笠那冰冷的目光下羞愧地低下了头,拳头紧紧握起,指甲陷入掌心,声音低沉而充满自责:“……抱歉……是我的问题……” 他无法辩解,确实是他没能保护好德利特。
“三笠,不怪他。”德利特虚弱地开口,想要解释。
但一旁的贾碧却猛地站了起来,挡在莱纳身前,虽然面对三笠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足勇气大声说道:“不是莱纳的错!是德利特先生为了救我!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请,请不要怪莱纳!”
三笠的目光转向贾碧,眼神中的锐利稍稍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她看了看一脸倔强的贾碧,又看了看低着头的莱纳,最后目光落回德利特身上,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追究。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德利特看向阿明和宁芙,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问道:“阿明,宁芙……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阿明的脸色同样凝重,他快速说道:“让、马克、萨莎和柯尼他们已经去找莫布里特分队长、纳拿巴队长和奈尔团长确认情况了。但……局势有点混乱,大部分马莱士兵不是被俘就是已经……阵亡。地鸣启动得太突然,城墙崩塌造成的混乱和伤亡太大了。” 他顿了顿,看着德利特,眼神中带着担忧和一丝找到主心骨的放松,“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德利特。我们三个……都放心不下你。”
德利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点了点头。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宁芙,目光在德利特和莱纳之间流转,最后定格在莱纳身上,她的表情有些复杂,带着一种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问。
“德利特,”宁芙轻声开口,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力量,“你和莱纳……之间的问题,似乎……说清楚了?” 她看到德利特虽然虚弱,但眼神中那种长期的阴郁和挣扎似乎消散了不少,而莱纳看德利特的眼神,也与之前截然不同。
德利特看向宁芙,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肯定:“嗯……差不多……都说清楚了。”
宁芙点了点头,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莱纳,她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莱纳·布朗,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莱纳抬起头,迎上宁芙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但出于对这位多次展现出善意和智慧的少女的尊重,他还是点了点头。
宁芙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斟酌词语,然后缓缓说道:“这四年来,德利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可能并不完全清楚。”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剖开残酷的现实。
“他身体崩溃,旧伤反复发作,咳血是家常便饭。意识混乱不堪,虽然可能你无法理解,但他身体内部的黑暗对他造成了极大的负担……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很多时候,他甚至需要依靠强烈的刺激和药物才能维持短暂的清醒,去处理政务,去稳定局势……”
她每说一句,莱纳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双看着德利特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悔恨。
他只知道德利特身体不好,却不知道……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宁芙的目光紧紧锁住莱纳,语气加重:“而这其中,恐怕有一大半的原因……莱纳,都要‘归功’于你四年前对他说的那句……‘从未爱过’。”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决,狠狠砸在莱纳心上。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原来……他那个愚蠢的、自以为是的“保护”,竟然是将德利特推向深渊的最重的一击。
这四年德利特所承受的每一分痛苦,都有一部分源于他。
宁芙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问出了那个最关键、最残酷的问题:
“所以,莱纳·布朗,我现在想知道——”
“如果要你在德利特,和马莱之间,做一个最终的选择……”
“你会选哪个?”
三笠和阿明的目光也瞬间集中到了莱纳身上。三笠的眼神锐利,带着审视;阿明则更多是理性的观察,他想知道这个曾经的敌人、如今的复杂角色,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更重要的是,他们也想知道自己的哥哥到底值不值得交付于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方地鸣的轰鸣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
莱纳的内心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挣扎。
马莱,是他的故乡,是他作为战士宣誓效忠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家人,有他背负的使命和罪孽……选择背叛,意味着他将成为真正的、无可辩驳的叛徒,意味着他可能永远无法回到故乡,意味着他过去十几年的坚持和痛苦都成了一个笑话……
但是……
他睁开眼,看向靠在那里、因为宁芙的话而微微蹙眉、似乎想说什么的德利特。他看着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想起他轻得可怕的体重,想起他刚才那句“大屠杀就是绝对错误的”的宣言,想起那个混杂着血与泪的吻……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权衡,在触及德利特目光的瞬间,土崩瓦解。
他转向宁芙,也看向三笠和阿明,声音不再颤抖,不再犹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和坚定:
“我选择德利特。”
他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更是在向自己确认:
“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德利特身边。”
无论前方是地狱还是深渊,无论背负怎样的骂名与罪责,这一次,他不会再放开这只手。守护德利特,成为他此刻唯一的、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