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光 第1章 第 1 章

从店里的杂货间推门出来，僮年换好衣服准备下班。这是新街开业的前几天，人来人往，从大街上到店里，但凡是块能撑屁股的板子，只要站起来了就别想再坐回去。

僮年被所剩无几的狭小空间挤得喘不过气，他一边推搡着前扑后拥的人流，一边翻动着手里许久没有点亮的手机。

“僮年！记得回去把配料表背熟点噢！”

“嗯，好。”僮年的嗓子像被一根无形的刺卡住，他不知道自己的回应有没有被听见，吧台里的同事忙的热火朝天，僮年只透过晃荡的人缝朝里边稍稍瞥了一眼。

似乎没人要搭话，管他呢，走吧…

从店里挤出来，僮年大致记了下店面的位置，往前走是白花花一片还没涂漆的城堡模型，后边是直达地铁口的天街，道路中央栽种着一棵叶片微微泛黄的圆柏，对过来正好就是僮年今后要来上班的地方。

「安然茶坊」—一块朴素，淡褐，用原木敲刻出来的牌子。

僮年对茶饮没多少胃口，干这行更不是因为兴趣，单纯只是个落魄大学生选择提前遭受社会毒打的无奈之举，他不指望能找到多好的活干，至少他能找到的正规行业内，这份工作算是相对自由的。

—你是在上课吗，给你发消息你怎么不回？

僮年盯着微信里的聊天信息，这条消息上面还挂着四五条监视性的“慰问”。

—嗯，刚下课，有什么事吗？

僮年的大拇指在回车键上顿了几秒，最后又在编辑好的话后面加上了两个字-爸爸。

僮年几乎是下意识得掐灭手机，骤然起伏的心跳声迫使他加速离开这个地方。盛午之下的阳光格外热烈，踩在石板路上欢笑的人们和学校里赶着回宿舍打游戏的学生气氛完全不一样。

僮年重新点开手机，他忘了打车，空气中的燥热把他的皮肤烤得燥痒，体表的炽热却一点引不进他冰冷惊颤的心口，反倒胃里像是升起一团火，胃酸在肚子里面蒸发炙烤，五脏六腑都被酸水灼痛。僮年皱着眉头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小面包，囫囵吞下后才渐渐好受一些。

“手机尾号小兄弟。”

“6052”

僮年一屁股砸在生硬的后座上，他晕车，坐车时看不得手机，只能祈祷这会不要来消息。僮年把车窗按下来一点，嘈杂的鼎沸声又将他扰得心神不宁，下一秒他又把窗户合上。

“师傅，开快点吧，这儿吵死了。”

“哎，开快不了小兄弟，你也知道这里人多，前面堵着呢。”

“……”

司机大哥是老“跑男”了，武汉这块地界他几乎什么地方都跑过，但这地方是前几天才开放的商圈，新建设新投用，不少人都会来这里凑热闹，他自己也是。

“你是来这边玩的吧兄弟？这地方好玩不？”司机大哥习惯性唠起来。

僮年闷嗯了一声，他不想解释，也不想回答，他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以至于幽怨得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壁障。大哥也是个知趣的，见僮年不应，便自顾自得干笑几声：“真是羡慕你们哟，想到哪里玩就去哪里玩，不像我们这些个社会的牲畜，啧，还是你们当学生好呀。”

僮年扭头叹了一口浊气。

好？好个寄吧…

噔噔～噔噔～

手机突然响了，僮年几乎是瞬间盯向手里那块发着刺眼光亮的板子，那不是短促的消息提示的声音，而是连绵不断来电铃声，盯着屏幕上硕大的“牧清海”三个字，僮年只觉得呼吸急促，脑子发蒙。

“爸爸？”僮年尽量把声线调得平和。

“你现在在干什么哟？”

“出来买点东西。”

“没上课吗？”

“就是没上课，我才出来买东西的。”僮年心头发虚，但嘴上早就练成了听不出破绽的功力，他今天几乎满课，但自己一节都没去上。

“我跟你说在学校要好好学哈，你再这样耍下去我从今以后就不管你了哟，你听到没有。”

“嗯…”僮年像个被规训好的产物，每个字都踩在牧清海愿意听到的回答上。

他爸的话语在旁人听起来或许只是训诫，可对于僮年来说，却是压抑，沉重，还有恐惧。这不仅仅是因为从小到大在牧清海的重拳打骂下长大，还因为他时至今日依旧掌管着自己的经济生活，僮年全清楚，如果真的把牧清海惹毛了，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段时间我会经常打电话问你们班主任的哈，你还是跟我老实点哝，听到没有。”

僮年胃突然又翻江倒海起来，胃酸涌上食道，犹如火山喷发一般灼痛。

“好…”僮年忍痛回应。

挂掉电话，僮年赶忙从书包里翻出胃药和水，他塞了一把黑乎乎的药丸子进嘴，又灌了一大口水咽下去。僮年眉头紧皱，不仅仅是因为疼痛，更是发现药瓶已经见底，这些药都还是僮年省吃俭用从自己生活费里抠出来的，他深知牧清海根本不会拿多的钱给他，就算自己真的把医生开的单子原模原样发过去，他也只会得到几句不注意生活作息的责骂。

僮年早就习惯了…

“你没事吧？！”司机大哥关心道。

“没事。”

没有事是假的，司机大哥从后视镜里都能看到他那副要烂在车里的苦样。好在僮年的药还是管用，他顺了顺气，两眼间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些。

“听你刚刚的口音，你是外地的吧？”

“我重庆的。”

“重庆的？？”司机大哥声音立马拔高一度，“哎呀，我一直都很想去重庆玩的呀，你居然是那边的，哎，在那边住着是不是很舒服呀。”

僮年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有一个苦笑回应，他当初就是为了离开那座城市，才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上学。

骨肉割离、日日心惊。这是僮年曾经居住了十八年的城镇所带给他的一切。

苍黄的行道树立在破旧的人行道旁，一株一株，不知从什么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前面是望不到尽头的地平线，像走马灯一样频频闪回。他曾希冀来到一座完全不同的城市就能开始新的生活。可时至今日，他依然摆脱不了牧清海的掌控，他时常对自己的选择充满怀疑，更不理解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前方到达目的地，导航即将结束，请乘客携带好随身物品，下车注意侧后方来车…”

嗒～

僮年背上包，径直从保安大爷的躺椅旁走进学校。他点开手机，今天学生群里居然没有一个人给他发消息，虽然已经拜托游畅给自己答到了，但他还是感觉会被发现。

怪了，难道今天有好运么？

他们学校的面积不大，这里是工程院的第二个分校，还是民办，说实话还没有僮年高中的学校有排场。僮年没几分钟就走到宿舍，他推开门，里头几个哥们看见他，先是惊讶，而后脸上都不约而同得挤出一抹笑。

“哟，僮僮回来了？”

“咋了？”僮年看他们神经兮兮的样子，只觉得没好事情。

“走，去操场玩。”

“去操场做什么？今天又没体育课。”

“走嘛，去就知道了。”哥几个一脸坏笑，但又有几分认真并不像要专门整蛊他。

僮年说自己还要收拾东西，可根本没有人愿意听，都像被临时策反似的跟他对着干。问有什么事也不说，只告诉他等到了就知道了。

正当僮年一头雾水，□□消息响了，是游畅，这时候他已经走到楼下了。

“僮僮，你回学校了没？”

“回来了，咋了。”

“我靠，那你可千万别去操场！”

“为啥？？”

此时游畅正躺宿舍床上，整个屋子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其他人全去看热闹了，他抓耳挠腮，正盯着手机不知如何该解释，突然一个电话炸过来。

“喂？”

“喂！”那边正是僮年的声音，“到底咋回事？”

游畅轻啧一声：“我答应人家要保密的，但是又不想坑你，反正你不要去操场就是了。”

“可是我已经快到了，旁边还被五个男的架着…到底咋了？”

“握草？？”

僮年的手机被室友掐断，拍着他的屁股股个劲往前拱，僮年明显感觉到前面路口的人开始变多，就连一些班的老师也来凑热闹。

“没事僮僮，赶紧走吧，好事情呢！”

看你这样儿有好事情就有鬼了。

僮年白了他一眼，自己也不再反抗，反正凑热闹的事他也不排斥，只要不上那些个无聊的水课，跟兄弟几个出去玩玩也挺好的。

现在正是下课时间，从林道一直延伸到操场那边，今天的人好像出奇的多，平日里最多就只有几群上体育课的学生在附近活动，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一眼望过去乌泱泱的全是人。

“麻烦让开一下。”室友几个护着僮年就往人堆里挤，他们从上头挤到下头，从路上挤到操场里，快到人群中央时忽然有人喊：

“主角来了！”

僮年被推出最后一道人墙，刚刚身边的五大护法瞬间没了踪影，他像是被推进一道空旷的房间，人们不约而同得围出一片空地。

在不大不小的空地里面，只有一个短发青涩的女生站在那里，她手里攥着一踏鲜黄色的向日葵，面红羞涩得看着刚闯进来的男孩。

哄闹的人群瞬间安静，零散的哄闹与私语也很快其他人制止下来

僮年瞬间像天灵盖被掀了起来，他咽下口水，恍然大悟这里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情。

游畅从人群里挤过来，恰好看到眼前这副场面。他心里只喊：完了完了！

眼前站在僮年面前的叫茉莉锤，是他们班的班长，锤姐喜欢僮年这事游畅也知道，而且游畅也知道他俩不可能成为一对儿！他和锤姐的室友是互通谍报的密友，当他得知锤姐要跟僮年表白的时候就极力劝过她不要这样，奈何锤姐不听，还硬要他保密，这下好了…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茉莉锤今天专门打扮了一番，她把平日里扎起来的短发散开，清透的肌肤和淡红色的薄唇散发着这个年纪迷人的少女气息，她走到僮年面前，双手捧起向日葵，像是下了某种重大决心，深吸一口气缓缓将花举到僮年胸前，此时此刻，她多想让僮年接过自己握住向日葵的手，也像自己一样深情的望着自己！

“僮…僮年，我喜欢你。”

此话一出，蓄势待发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这么好看的场面一辈子能见几回？更何况还是女追男！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人群开始哄闹，把青春爱情的氛围推到了顶点。闹得僮年不禁羞涩，游畅瞧着他那副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原本的担忧渐渐转喜。

这家伙，说不定第一次体会到青春少女的香气，还真就回心转意了？！

“在一起！在一起！”游畅也跟着人群一块高喊，甚至于更加卖力。他的声音尤为明显，何况还是在第一排的位置。

僮年这才回过神来，朝着游畅狠狠瞪他一眼。

茉莉锤觉得有机会，立刻趁热打铁：僮年，你知道我，我第一次在班上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你开朗，长的又帅，之前还老是帮我…我…”

“不行，班长，我…”僮年的回应极其微弱，以至于除了茉莉锤外其他人根本都没注意僮年回过话。

茉莉锤僵在原地，握住向日葵花的双手轻微颤抖。

“为什么？”茉莉锤的追问声也极其微小。

众人听不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什么，只发现两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对劲。

僮年不想告诉她实情，倒不是对自己私隐的保护，因为锤姐以前跟自己讲过，她高中时候就跟一个喜欢的男生表白过，结果那个男生说他喜欢男的，那时她就崩溃了很久。僮年当初听的时候就觉得她很惨了，而且她能跟自己说这些，以及从前在学校对自己那份不同于其他同学的主动交往，都暗示着这位班长又不幸得喜欢上了自己，他不想再因为同样的事情打击到她，但僮年一时也找不到其他理由开口，更何况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在看着。

“我，我有喜欢的人了。”僮年开始胡编乱造，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跟牧清海撒谎他游刃有余，可换了别人反而把持不住分寸。

茉莉锤此刻已经察觉到僮年脸上不耐烦的情绪，虽然看起来并不明显。

“你骗我，你不能随便给我个敷衍的理由。”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对自己表白失败即将成为外人笑柄的恐慌，茉莉锤仍在极力挽留。

僮年看出了她脸上的焦虑，他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让锤姐如此难堪，虽然在她决定表白时本就应该承担起这样的风险。

此时游畅还在无理取闹得起哄着，僮年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原意是想求助，可突然他又想到什么，嘴角不自觉地向上一勾，于是他又给游畅使了个眼神。

游畅看出来了，那是无可奈何的请求，又像是道歉，但他不知道僮年想干什么。

“我喜欢男生，锤姐。”

“什…！“班长如遭电击，浑身麻痹直直僵立在原地，手里的花也差点没拿稳掉下去，“你别骗我了，你知道我以前喜欢过…”

僮年的目光满是歉意，还有锤姐最不愿意看到的真诚。

僮年的目光缓缓转向人群里的游畅，眼神深情，更难以用言语表达。

游畅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自己身上，还有众人的疑惑与惊讶，僮年快步走过来。

游畅完全没有意识到僮年想干嘛，还一脸茫然得对着好兄弟坏笑，突然他只觉得下腰一紧，一双灵巧的手瞬间将他搂过来！那一刻他毫无防备。不等游畅反应，僮年细软柔嫩的唇就这么轻轻按在了他的嘴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