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玉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秦卿许在门轴微响刹那,睫羽颤动频率骤降,静静等着她进来。
她当然知道云初见刚刚来了这里,还有四五成的可能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面对她,自己透露出来的信息自然越少越好,在这京城里头皇帝的一句话就能轻轻松松捏死已经是头部商贾的秦家。
佯作刚刚知道她进来似的眯起眼睛旋即笑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玉梅姑娘,姑娘有何贵干?”
她只是将汤药放在桌上,沾了汤药后凑近秦卿许,在木桌上写下几个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后端着盘子离开。
秦卿许凑近看了看那几个字。
风云大变,望审时度势。
药汁的温热在指尖彻底散去,只留下几道蜿蜒的褐色湿痕。
玉梅裙裾已消失在门外,门轴无声合拢,仿佛从未开启。
秦卿许面上那点浮于浅表的笑容倏然凝固,如同被寒霜骤然冻住的花瓣,一点点剥落了颜色与生机。
刻意的慵懒潮水般退去,每一寸筋骨都在无声绷紧。
他目光沉下去,紧紧盯着桌面上那几道未干的、带着微苦气息的痕迹。
他俯身向前,鼻尖几乎要触到那木纹。
呼吸在刻意压抑下变得极轻极缓,生怕一口气吹散了这用命搏来的讯息。
字迹因药水浸润而微微发胀,边缘略洇,却也因此更显出一种挣扎的清晰。
风云大变,望审时度势。
八个字,像八块沉甸甸的玄冰,狠狠砸进他眼里,冻得四肢百骸都僵了。
风云……大变?
唇齿无声地动了一下,这四个字在咽喉深处凝成一块灼热的硬块,咽不下也吐不出。
他瞳孔剧烈收缩,几乎要刺破那笔画的尽头。
朝堂之上,龙椅之下,莫非又生了剧变?
此变指向何方,是泰山将倾,还是竟有裂开的间隙?
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轻轻一掀,就足以令秦家顷刻化为齑粉。
这大变是催命的雷霆,还是绝境中一线微光的开端?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血气的轻哼压抑地从齿缝间逸出,秦卿许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指尖冰凉,深掐进掌心嫩肉里,丝丝缕缕的锐痛反倒成了此刻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凭据。
玉梅这八个字,是毒也是药,是警告亦是绝处渺茫的微芒。
她要他自己去看透这翻天覆地的风云,在瞬息万变的时局里,为自己、为家族抓一根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稻草。
他慢慢地直起腰。
桌面上,深褐色的药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干涸、变浅,如同他心头骤然升起又急速下沉的复杂情绪,凝固成一种死寂的青灰。
那几道字痕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手快速抹过,水分被贪婪吮吸殆尽,只剩下薄薄一层模糊的褐色残印,边缘微微翘起,如同结痂的丑陋伤痕。
墨迹犹存,生机已断。再慢一点,恐怕连这点线索也将湮灭无踪。
门外窗纸上,那抹纤长清癯的人影投落依旧,仿佛生了根,带着一种无言的、强大的压迫,穿透薄薄一层障碍,沉沉压在他的脊梁上。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刀,已悬于眉睫之上。
玉梅要他审时度势。
可这势,已是千钧压顶,四面楚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惊涛骇浪般的震动竟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幽深得望不见底。
他缓缓拂过桌面上最后一点尚未完全消失的、代表着度字最后捺钩的痕迹,指腹传来的触感粗糙干硬。
随即,他扯了扯嘴角,似是想勾起一个惯常的、温文尔雅的弧度,可那薄唇只僵硬地动了动,最终牵出一个空洞的、比纸还苍白的冷笑。
审时度势?
那就看看,这风云究竟会刮塌谁的宫殿,又吹旺哪一盏将熄的灯。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也看着门上烙着的那抹影子,眼底沉寂如千年古井。
暗涌已然开始。
但是目前更重要的是那皇帝为什么这么执着那张图。
况且玉梅作为皇帝身边的人,无论如何没有动机将这件事告诉原本作为云初见忌惮人选之一的自己。
她是为了什么呢?
秦家的钱,还是更深处的当今圣上的倒台?
前者尚且可以斡旋,横竖秦家的财力都惹眼得慌,充当国库换得后代安康倒也罢了。
若是后者那她提供的信息足有千斤重,眼下自己正在给皇帝办事,被抓到把柄就正中下怀了刚好可以除去秦家这一心腹大患。
窗外那抹凝固的、纤长清瘦的影子,原本只如同烙在窗纸上的一个静默的符咒。
可就在秦卿许的念头划过那心腹大患四字的瞬间,一丝极细微的劲风掠过檐角。
那凝固的影子陡然被赋予了一丝凌厉的动感,并非形状改变,而是一种无形气势的泄露,像沉睡凶兽睫毛微不可察的一次颤动。
敏锐地察觉到那便是整个皇宫里当今圣上最信任之人影七时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他堪称云初见的一条好狗,让他今晚连根拔了同为商户巨贾之家却在大旱时大发国难财的陈家,不用一个时辰被灭族的消息便传回了京城。
传闻中说,当天的朝堂上,影七满身是血从大殿外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皇帝笑得满面春风,嘴里吐露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这,便是发国难财的代价,诸位爱卿也见识到了。”
“影七便是朕的眼。”
自此之后再无商贾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仿佛挑衅皇权一般的行动。
念及此秦卿许几乎无法替秦家找到一个合适的、正确的选择。
胸口那幅图不算咯人,可是又让人无法忽视。
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这幅画?在他的口中,这幅画似乎是前镇北将军所作。
可那镇北将军早已在当今圣上继位后不到一年去世,甚至没有透露死因是什么。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闪电般击中秦卿许。
莫非镇北将军的死,并非自然?
而他遗下的这幅图,是否牵扯着那场不明不白死亡的真相?
这幅图难道不是一幅单纯的地图,而是一份记录、一份控诉又或是一个指向弑君杀将滔天大罪的线索?
或者,它本身就是开启某个核心秘密的钥匙?
目前为止尚不能断定彼此的阵营,玉梅提示不代表着她和秦家站在一头。
而皇帝现在拿秦家二百余人性命威胁自己做的事情也铁定另有隐情。
明日皇帝还会再来一趟,皇权之下谈论这些勾心斗角的实在不够看。
哪个帝王登基的路上不混着权利的血与泪。
无论镇北将军之死有多少隐情,无论那幅图指向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都是权力的游戏。
而秦家,不过是这盘棋上最不起眼,却又可能随时被碾碎的一枚弃子。
“靠自己的随机应变……”秦卿许在心中无声咀嚼着这最后的结论,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苦涩弥漫开来。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的应变何其可笑。
影七那如门神般凝固在窗上的身影,就是一道无形的铁闸,隔绝了所有的生机。
玉梅的动机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她若为秦家的钱,皇帝抄家更快更彻底。
她若盼着皇帝倒台,将如此信息传递给一个被严密监视又被皇帝视为心腹大患的人,简直是送自己上路,也是送秦家上路。
这不叫结盟,这叫借刀杀人或者祸水东引。
还有一种可能,她是在试探?
秦卿许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门板,落在那碗早已冷却的药汤上。
玉梅用它写下了字迹,然后端走了盘子……
等等,盘子?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极其细微的念头破冰而出。
他强压住翻涌的思绪,维持着被沉重现实压垮的姿态,撑着桌子缓缓起身,动作带着一种疲惫至极的迟滞,仿佛连转动一下脖颈都耗费了巨大的气力。
他朝着桌边那碗药挪去一步,仿佛只是想给自己倒杯水润喉。
就在他伸手去碰那粗瓷药碗的瞬间,窗外那道凝固的影子,几不可察地发生了一丝丝偏移。
影七在注意。
秦卿许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稳稳当当地端起冰凉的药碗,凑到唇边,仿佛想喝一口,却又被那浓重的苦涩气味熏得皱紧了眉头。
最终带着嫌弃地将药碗重重放回托盘里,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的动作完全符合一个被巨大压力压垮的富家子弟对劣药的厌弃。
窗外的影子似乎又恢复了绝对的静止。
秦卿许的心却擂鼓般狂跳起来,刚才的试探让他确认了两件事。
一,影七不仅监视他这个人,还在监视他接触过的任何东西,尤其是这由玉梅端来的药,这本身就极度异常。
二,他的直觉是对的,刚才端碗时他有意无意地用指腹在碗底靠近盘子的那一圈凹底轻轻擦过。
不是错觉,一个极其微小的、异样的凸起感。
这根本不是不小心沾上去的药渣或污垢,那触感分明是人为放置嵌入碗底凹槽的东西,薄薄的,边缘有些锐利感。
是纸?还是特制的布料?
玉梅不仅留下了药汁写的字,还在端走盘子后,利用药碗本身的遮掩,在碗底留下了第二重信息。
这才是她冒险传递的关键?
之前桌面上的八字,或许只是个引子,一个掩盖真实意图的幌子。
难怪她看他的目光如此意味深长。
碗底的秘密需要绝对安全的环境才能查看,此刻影七在侧,绝无可能。
秦卿许强压住滔天骇浪,手指在微不可察地颤抖中离开了那只粗瓷碗。
他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短暂的、能甩开影七那无所不在目光的空隙。
秦卿许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道清瘦的身影,绝望之中,一丝极其冒险的念头开始滋长。
明日皇帝再来……
那将是更加凶险的局面,也是唯一可能搅动这潭死水,制造一线转机的时刻。
他缓缓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床榻,将身体摔进冰冷的被褥里,发出一声疲累至极的叹息。
他面对着墙壁,侧躺蜷缩,将自己尽可能缩在角落里,仿佛一只寻求最后庇护的困兽。
思绪却在死寂般的幽暗中疯狂运转。
玉梅的第二重提示是什么?
皇帝如此执着那幅图,那幅图本身可能是一个钥匙那么,这把钥匙要打开的锁,到底在哪里?镇北将军死前接触过什么人?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未被皇帝控制的旧部?
那幅图的内容他早已熟记于心,那些看似无意义的线条,除了地貌,还有什么别的、他忽略了的隐藏信息吗?
一个被遗忘的熟悉感突然闪过心头,多年前秦家曾在南方某个州府与军府有过一宗药物生意。
那种特定的药引标记似乎和图上某个角落的墨点排列隐约相似?
那时父亲偶尔提过一句,说那是镇北军一个不成文的旧例。
难道。
秦卿许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图里藏着的不是地点本身,或者说,不完全是,它需要解读。
他需要知道玉梅碗底藏的是什么,那或许就是解读的密码,或者是某个能接触关键人物的指示。
但首先,他必须熬过今夜,熬到明日皇帝来到这座偏殿。
他要利用明日皇帝带来的混乱与压迫,赌一个短暂的、从影七视线中消失的机会,哪怕只有几息。
秦卿许在黑暗的掩护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充斥着冰冷的空气和绝望的硝烟味。他闭上眼,将玉梅的风云大变与影七,叠印在脑海深处。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筹码是秦家满门二百余口的性命。
而他,只有一次下注的机会。
黑暗中,秦卿许在袖底,用指甲在粗糙的床板上,一笔、一划、凝神屏气,如同雕刻符咒般,无声地默写着他能回忆起的玉梅写在桌面上的那几个字。
每写一笔,心脏都沉重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更漏声。
夜深,寒重。
窗外那道影子依旧静立如碑,忠诚而冷酷地守候着长夜。
而窗内的黑暗里,秦卿许屏住呼吸,悄然将手探进了袖袋,摸到一块坚硬冰冷的边缘。
那是他藏起的、晚饭时留下的一块未被汤汁浸润过巴掌大小的硬面干饼。
他指尖用力,指节泛白,在那块硬饼干燥的表面,凭着感觉,极慢、极轻、却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开始刻画。
他用尽了全部的精气神,指尖摩擦饼面带来的细微沙沙声几乎完全被衣料和身体动作掩盖。
一笔,是亥,刻痕深陷。
一划,是三,停顿转折。
他要把某个至关重要的讯息,镌刻在这微小的、毫不起眼的食物残片上。
汗水无声地从他额角滑落,没入鬓角。
冷月西移,东方开始透出一点熹微的惨白。
黎明将至,而风暴,早已在死寂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