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土地庙内,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雨水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
窗外,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渐歇,天边泛起一丝灰蒙蒙的鱼肚白,微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勉强照亮了庙内狼藉的景象。
初霁蜷缩在秦卿许怀里,小脸上泪痕未干,但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终于沉沉睡去。
她的小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块刻有初霁的木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锚点。
秦卿许背靠着冰冷的泥墙,肋下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折磨得他无法入睡。
他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那张苍白的小脸在微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昨夜初霁断断续续的哭诉、她父亲临死前的嘱托、那个被郑重收藏的油纸包。
所有画面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角落。
云初见靠坐在冰冷的泥墙边,墨发依旧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闭着眼,仿佛在沉睡,但秦卿许知道他没有睡。
那挺直的脊背,那微微抿紧的薄唇,那即便在沉睡姿态下依旧散发出的沉凝威压,都显示着他清醒的意志。
他左臂的玄色衣袖上,那道寸许长的裂口边缘,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如同一条狰狞的伤疤,刺眼地烙印在玄衣之上。
晨曦的微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重。
秦卿许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凝固的血痕,又落回初霁沉睡的小脸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悲凉和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熟睡的初霁放在铺着干草的地面上,用自己半干的衣袍轻轻盖住她小小的身体。
然后,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强忍着肋下的剧痛,踉跄着站起身。
他一步步,走到云初见面前,距离他一步之遥,停下。
云初见依旧阖着眼,仿佛毫无察觉。
秦卿许死死咬住牙关,胸腔剧烈起伏,他盯着那张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冷峻的侧脸,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和质疑,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心底疯狂翻涌。
他猛地蹲下身,几乎与坐着的云初见平视。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颤抖,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
“陛下……”
他开口,这个称呼不再是恭敬的距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控诉。
“您分明知道!”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般的质问。
“您分明知道派出去的巡察使团,深入江南道这龙潭虎穴,根本不会有活口!”
他指着角落里熟睡的初霁,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爹,陈元清,周子明,还有那一百二十个吏员,五百卫所军士。”
“他们……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京城其他人家的孩子、父亲、叔叔伯伯!”
“又有多少个和她一般大的孩子流离失所四散奔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在触及初霁时猛地压回,变成一种更压抑、更痛苦的嘶鸣。
“您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一道旨意下去就将他们派出去厮杀,派出去送死!”
“可曾想过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妻儿老小,会疼会怕的人!”
庙内死寂一片,只有秦卿许粗重的喘息声和初霁微弱的呼吸声。
云初见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纹丝不动。仿佛秦卿许这字字泣血的控诉,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
秦卿许看着他这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心头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他猛地伸手,指向云初见手臂上那道凝固的血痕,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嘲讽。
“就连您……陛下!您这样……这样……”他想说强大,却觉得讽刺无比。
“您亲自出手……不也受伤了吗!”
“您都护不住自己,又凭什么、凭什么让他们去送死!凭什么!”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却又死死压着,变成一种撕裂般的呜咽。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肋下的剧痛,心头的悲愤,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为什么……”他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充满了绝望和迷茫。
“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改朝换代,更新政权……流血的、牺牲的,永远都是他们,永远都是这些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
他蹲在那里,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发出无声的悲鸣。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渐渐清晰的鸟鸣,宣告着黎明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
云初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晨曦微光中,褪去了平日的锐利和冰冷,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没有看秦卿许,目光越过他,落在角落里熟睡的初霁身上,那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嫩芽。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秦卿许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铅块,砸在寂静的庙堂里。
“改朝换代,更新政权……”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这几个字的血腥分量。
“总是要流血的。”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渐亮的天光,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破晓的微曦,却深不见底。
“朕知道。”他继续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朕知道派他们出去是九死一生,朕知道江南道是龙潭虎穴,断指盟是跗骨之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在蹲在地上、捂着脸的秦卿许身上。那目光不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沉重和难以言喻的悲悯。
“你以为朕……真的只是坐在龙椅上,冷冰冰地派他们去送死吗?”
秦卿许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云初见。
“秦卿许,我也是人。”
云初见看着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左臂那道凝固的血痕,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自嘲。
“朕也曾……”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追忆。
“在陈元清和周子明出发前一夜……将他们秘密召入宫中。”
秦卿许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紫宸殿西暖阁。”云初见的声音仿佛陷入了回忆。
“我没有穿龙袍,没有坐御座,朕问他们……”
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在晨曦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问他们……怕不怕。”
“我说,江南道凶险万分,断指盟余孽未清,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此去恐是十死无生。”
“我说……若此刻后悔还来得及,朕可以换人,甚至御驾亲征。”
庙内一片死寂,连初霁的呼吸声都仿佛轻不可闻。
云初见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灯火通明的暖阁,看到了那两个跪在他面前、身着蓝袍的年轻官员。
“陈元清……”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怀念。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
云初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一种近乎复刻,属于陈元清的清朗与决绝:“陛下,若臣等因惧死而退缩,江南道千万黎民,何日能见青天?此去若死,是为社稷死,死得其所!”
秦卿许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云初见的目光转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周子明……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年轻人……”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更深的痛楚。
“他叩首在地,说……”
他的声音模仿着周子明的温和与坚定:“臣等寒窗苦读,幸得陛下拔擢,非为高官厚禄,只求不负所学,不负黎民。若不能予百姓一个安平,一个盛世,为官……又有何意义?”
“此去江南,纵身死,亦无悔。”
最后几个字,云初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和力量,重重地砸在秦卿许的心上。
秦卿许如遭重锤,他呆呆地蹲在那里,捂着脸的手无力地滑落,脸上布满了震惊、茫然和巨大的冲击。
陈元清和周子明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那些他以为是被迫送死的棋子,原来……原来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慷慨赴死。
云初见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秦卿许身上。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破晓的微光中,仿佛盛满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深不见底,却又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
他站起身,动作因疲惫和伤痛而略显滞涩。他走到秦卿许面前,缓缓蹲下身。
这个动作让秦卿许浑身僵硬。
云初见伸出未受伤的手,没有去扶他,而是轻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握住了秦卿许冰冷颤抖的手腕。
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力量感。
秦卿许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那力量牢牢握住。
云初见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充满震惊、迷茫和泪水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郑重,如同在立下最沉重的誓言:“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我云初见向你保证。”
“江南道的天,一定会亮。”
“百姓的安平盛世,朕必亲手予之。”
秦卿许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眸子。
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冰冷的杀意、沉重的责任……还有…还有……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云初见那深不见底、仿佛永远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眸子里,倏然滑落。
那滴泪,在破晓的微光中,折射出晶莹而破碎的光芒,如同琉璃碎裂时迸溅的星火,带着灼人的温度,无声地砸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秦卿许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云初见……
那个高高在上、执掌生杀予夺、被说书人称为无情琉璃眼的少年帝王……
竟然……落泪了?
为陈元清,为周子明,为那数百惨死的忠魂,还是为这江南道无数挣扎求生的黎民百姓。
秦卿许不知道。
他只看到,云初见猛地别过头,迅速站起身,背对着他,玄色的身影在破晓的微光中显得孤峭而沉重。
他抬起未受伤的手,极其迅速地、不动声色地拂过自己的眼角。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那滴破碎的泪却如同烙印般,深深烙在了秦卿许的眼底,烫得他心头发颤。
庙内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第一缕真正的晨曦,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带着微弱的暖意,透过屋顶的破洞,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云初见挺直的脊背上,也落在他脚边那滴泪痕洇开的深色印记上。
光与泪,在这一刻,无声交织。
秦卿许依旧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玄色身影,如同仰望一座沉默的、却刚刚喷发过的火山。
肋下的剧痛似乎消失了,只剩下心头那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明悟。
江南道的天,或许真的会亮。
但通往黎明的路,注定要用忠魂和帝王的血与泪来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