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冰凉,几乎能感觉到江南道死士那淬毒的刀锋已然悬在颈后。
偏殿内焚着的安神香此刻闻起来只觉甜腻窒息,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就在秦卿许的神经绷紧到极致,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时。
殿门无声滑开,一位身着深紫宫装、眉目清冷的女官垂首敛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陛下万安,太后娘娘有请秦公子,移步慈宁宫叙话。”
秦卿许心头猛地一沉。
太后在这个节骨眼上邀请他到寝宫一叙?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初见。
云初见依旧支着颐,靠在圈椅里,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在指腹间缓缓转动,仿佛没听见琼琚的话。
琥珀色的眸子低垂,视线落在棋盘上那盘残局上,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琼琚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声音平稳无波:“太后娘娘听闻秦公子在宫中,念及秦家世代忠勤,特赐茶点一叙。”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棋子与指腹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秦卿许的心跳如擂鼓。
太后召见……皇帝会如何反应?
棋子转动的沙沙声停了。
云初见缓缓抬起眼,目光并未看琼琚,也未看秦卿许,而是落在棋盘上一枚孤零零的黑子上。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那枚棋子低语:“母后……总是这般体恤。”
他指尖轻轻一弹,那枚黑子嗒一声轻响,精准地落入棋篓中。
随即,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玄色衣袍流水般垂落,没有一丝褶皱。
他伸了个懒腰,动作慵懒,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惺忪。
“正好。”云初见的声音懒洋洋的,听不出喜怒。
“朕也有些日子没去向母后请安了。”
他目光终于落到秦卿许身上,琥珀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秦卿许,随朕走一趟吧,母后赐茶,朕也沾沾光。”
琼琚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随即迅速垂首:“是,陛下。”
秦卿许心头剧震,皇帝要一起去。
这局面瞬间复杂了百倍,他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草民遵旨。”
慈宁宫内暖香馥郁,金碧辉煌,厚重的波斯地毯吸尽了脚步声。
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绛红金线绣凤常服衬得她雍容华贵。
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琼琚引着人进来。
然而,当她看清走在最前面的那道玄色身影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如同水纹般漾开,只是眼底深处那点温和被一丝锐利取代。
“弈儿也来了?”太后声音温软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快,给陛下看座。”
“母后宫里新换了熏香?味道倒是不错。”云初见随意地走到主位旁的一张紫檀圈椅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用指尖拂了拂椅背,仿佛在拂去灰尘,动作优雅而漫不经心。
他这才转向太后,微微颔首:“听闻母后召见秦卿许,儿臣想着也有些日子没来给母后请安了,便一同过来叨扰,母后不会嫌弈儿烦吧?”
“怎么会。”太后笑容更深,眼底却无笑意。
“陛下能来,哀家高兴还来不及。”
她目光转向跟在云初见身后、垂首肃立的秦卿许。
“秦家的小公子也快坐吧。”
“谢太后娘娘,谢陛下。”秦卿许依言在离云初见不远的下首位置坐下,身体绷得笔直,如坐针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宫女奉上茶点。
云初见端起茶盏,并未立刻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太后腕上那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母后今日气色甚好。”他语气随意。
“召秦卿许来,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说?”
太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容温和:“不过是念及秦家世代忠勤,秦公子又在宫中陪伴陛下辛苦,特赐些茶点,以示体恤罢了。”
她看向秦卿许温和一笑:“秦小公子不必拘谨。”
秦卿许连忙垂首:“草民惶恐,谢娘娘恩典。”
“秦家……”云初见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
“确实世代为朝廷效力,秦卿许的父亲秦观,当年在江南贩茶,听说也是一把好手?”
他竟主动提起了爹爹。
秦卿许心头警铃大作,背脊瞬间渗出冷汗。
太后眼中精光一闪,顺着话头笑道:“正是,哀家方才还同秦公子说起,他父亲当年贩茶,是极懂茶道的。”
“说起来……”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哀家还听闻,秦观与已故的镇北将军王归,似乎有些交情?”
核心问题,被太后在云初见面前直接抛了出来,空气瞬间凝固。
秦卿许感觉呼吸都困难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初见。
云初见依旧支着颐,脸上那点慵懒的笑意丝毫未变,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
他甚至还拿起一块枣泥山药糕,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目光饶有兴致地在秦卿许和太后之间逡巡。
“哦?交情?”云初见咽下糕点,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王归将军……镇守北疆,这秦观在江南贩茶,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能有什么交情?母后是从何处听来的?”
他问得轻描淡写,却将问题巧妙地抛回给太后,同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审视。
太后脸上的笑容不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镯:“不过是些陈年旧闻,捕风捉影罢了。只是想着,王归将军当年位高权重,若真与秦家有些渊源,倒也是秦家的福分。”
“福分?”云初见轻笑一声,那笑声短促,带着点金属的冷感。
“王归将军……死得可不算安详,这福分,怕是不好沾。”
他目光转向秦卿许,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秦卿许,你父亲……和王归将军,真有交情?”
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向秦卿许,他必须在两位至尊面前,给出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脸上浮现出极度的困惑和茫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回陛下,回娘娘!家父……家父一介商贾,岂敢高攀将军?草民……草民从未听家父提起过与将军有何交情!”
他顿了顿,决定沿用抵账说辞,但语气更加谦卑和冤屈:“只是……只是将军体恤北疆将士苦寒,曾托家父采买过些江南的茶叶、糕点、鱼干等零嘴慰藉。”
“家父深感将军大义,倾尽绵力奔走,实乃本分,绝不敢称交情,更……更不知将军后来之事!”
“零嘴慰藉?”云初见重复了一遍,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戏谑。
“将军倒是有心,只是,为何不走官中采办?莫非……是嫌采买的东西不合口味?”
他问得随意,目光却锐利如刀。
秦卿许后背冷汗涔涔,垂下眼帘:“这……草民不知,家父位卑,将军但有吩咐,岂敢推辞。”
“更不敢妄加揣测将军用意,只知将军言,官中采买,几经周转,损耗甚巨,到将士口中恐只剩清汤寡水,冷了将士之心。将军……将军爱兵如子,不忍如此。”
他将爱兵如子再次抛出。
太后静静听着,摩挲玉镯的手指微微用力。云初见则轻笑一声,不再追问,又拿起一块糕点。
“那……将军可曾给过你父亲什么……信物?比如……一幅画?”太后再次开口,目光如炬,直刺秦卿许。她似乎想当着云初见的面试探出更多。
秦卿许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图,她居然在皇帝面前提图。
他脸上瞬间浮现出极度的困惑和冤屈,声音带着哭腔:“画?回娘娘,家父……家父确实收到过将军一幅画,可……可恕小子直言,那并非信物啊。”
他急切地将抵账的故事复述一遍,声泪俱下,充满无奈和憋闷:“……家父至今都没弄明白那画是何物,只当是将军一时兴起开的一个、一个无从兑现的玩笑罢了,草民敢对天发誓,秦家绝不知此图关联重大,若早知如此,家父便是拼了性命也不敢收啊!”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毯。
殿内一片死寂。
云初见慢条斯理地吃完手中的糕点,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
他看向太后,嘴角噙着那抹不变的清浅笑意:“母后瞧见了吧?一幅抵账的破画,倒把这孩子吓得不轻。”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归将军行事……倒真是随心所欲,人都死了,还留个谜团给人猜。”
太后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
她看着匍匐在地的秦卿许,又看了看云初见那副事不关己的慵懒模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罢了罢了。”太后摆摆手,声音恢复了温和。
“起来吧。哀家不过随口问问,倒惹得你如此惶恐,一幅画罢了,既是将军所予,秦家留着便是。”
“琼琚。”她唤道。
琼琚无声上前。
“把哀家桌上那盒新得的雪顶含翠包上,给秦公子带回去尝尝。”
“江南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鲜茶,最是清心静气。”太后微笑着吩咐,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云初见。
“是。”琼琚躬身应道。
“雪顶含翠?”云初见挑眉,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母后宫里好东西倒是不少。”他站起身,玄色衣袍拂过椅背。
“不过这晚春时节,母后宫里柳树繁茂,春深絮浓,仔细些……莫让飞絮迷了眼。”
“茶也喝了,话也叙了,母后若无事,儿臣便带他回去了。”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决意味。
“陛下自便。”太后笑容依旧,眼底却一片冰凉。
云初见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秦卿许如蒙大赦,连忙叩谢太后,捧着那盒茶叶,亦步亦趋地跟上云初见。
走出慈宁宫,夜风微凉。
秦卿许捧着那盒沉甸甸的江南道茶叶,只觉得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
他偷偷抬眼看向前方那道玄色的背影,挺拔、孤峭,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
方才殿内那场无声的刀光剑影,让他遍体生寒。
太后最后的赏赐,是饵,也是毒。
而皇帝……他看似慵懒随性,却牢牢掌控着局面,将自己这枚棋子,从太后的棋盘上,硬生生拽了回来。
前路,依旧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但此刻,他唯一能依附的,似乎只有前方这道冰冷而强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