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早已着人清理干净,床榻上新布置了一番,沐浴焚香之后,废帝由着内侍搀扶重新躺回了榻上。
白穆定定站了许久,长叹一口气,走到床沿坐下,端详着白清岚的眼睛,伸手摸着他苍白的脸颊:“皇兄,你我来日方长。”
白清岚终是同白穆不欢而散。
这次看诊,陈文没有受召。
白清岚明白,这样僵持下去,只会越来越难。
御膳房送来了午膳,侍奉餐食的宦官头顶着盛放着菜肴的乌漆螺钿方形托盘,跪坐在床前。
在白清岚的眼皮之下,另一位宦侍当着他的面,从宽袖中拿出一件玲珑小巧的瓷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抖进餐食中,低声道:“太上皇,请。”
那就是白穆的心腹太监,缶德。
在他的监视之下,白清岚被迫浅尝了一口,同以往浅红色的毒丹药不同,这次的药粉虽苦,却也品出几分灵参的味道。
应当是进补用的。
然而他根本咽不下去,忍不住吐了出来,缶德见状,忍不住小声催促了起来,白清岚怒不可遏,将餐食挥翻在地,狠而锐利的眼睛瞪着他。
缶德见他着了恼,想起白穆说的:“切勿叫他动气,若是他不依便不依,不必逼迫于他。”
缶德招了招手,示意跟着自己来的宦侍退了出去。
守在室内的宫人忙收拾地上的狼藉。
白清岚垂眼默默瞧着,也不想终日卧于病榻之上,于是唤人扶着自己出门,躺在了外面的躺椅上。
和煦的阳光越过廊庑倾洒在白清岚身上,微风轻拂,浓艳的红袍春水般的浮动,如同海面轻漾的涟漪。
巨大的褐色礁岩上模模糊糊的映出两个朦胧的轮廓,月色投下的冷光将他们笼罩,披上一层潋滟的薄色银光。
柔软的金色发丝根根分明,垂散在白皙的肩背之后,遮挡住主人大半的面容,华服松松散散,半遮半掩间,探出半截冰雕雪砌、曲线玲珑的脚踝。
金发男子半扇身子都倚靠在了银发男子身上,下巴搭在他肩颈处,双手正环住他的脖颈,而银发男子正将自己埋在他的金发中,金银交错,看上去两人像是在亲吻拥抱,格外的亲昵非凡。
白清岚无心窥探什么淫/靡景色,正欲打算离开,突然一抹熟悉的颜色跃入眼帘,金色的鱼尾朝着脚踝卷了过来,他吓得大叫一声。
然而鱼尾并没有像预料之中的那样卷住他,反而是将金发男子缠住了。
白清岚还没从震惊之中醒来,人鱼已经蓦地抬起头来,胸膛之上有一个大洞,原本属于心脏的位置上却空无一物,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夹杂着金色光泽的黑色烟雾。
他的面色异常苍白,嘴唇染血,红色的瞳眸中冷光闪烁,锋芒毕露,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清岚的方向,正是同那只野兽一模一样的脸。
人鱼手骨青筋隐绰,鼻翼皱起,正是戒备之态。
白清岚一回头,迎面袭来一只巨大的黑色翅膀,风卷残云般朝着人鱼拍打而去,锋利的鸟类般的爪子霍然从趾鞘中亮出,闪着森森寒光,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人鱼怀里的人抓去。
“他,是我的。”一声古怪沉重的嗓音忽然响起。
人鱼只看了一眼,搂着怀里的人在地上翻滚一圈,躲过头顶的利爪,磅礴的灵力落入后方的海面,掀起巨大的波澜,海水不断冲击、翻滚、碰撞,此消彼长。
白清岚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景,一时惊骇。
黑色的影遮天蔽月,扑面而下,尽管这是梦境,不会产生任何的毁坏,白青岚在这骇然的境况之下,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
待他睁眼,人鱼猛地从侧后方跃起,蹼爪刺入了黑色的绒羽之中,霎时间,羽毛纷纷扬扬落下,汩汩鲜血沿着黑色绒羽间的腹侧涌出,顺着胫骨淌落。
古怪凄厉的声音似乎要将白清岚的耳膜刺破,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看清这只仰颈长鸣,黑色庞然怪物的模样,眼前只有不断闪动的光和影。
翻滚撕斗间,白清岚终于看清了那金色男子的模样,那是和他有**分相像的脸,与他不同的是,这张脸上所表现出来的更多是神圣冷冽的气质。
更不可置信的是,人鱼怀里的人始终是软绵绵的,毫无生气,只是一个死去多时的人。
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诡异的场景让白清岚极为不适,极为不解,心中却莫名的涌起一股酸涩之意,莫名的心疼。
凛冽的灵气如同沸腾的水翻滚四射,人鱼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可怖,招式越来越狠,比白清岚见过的任何步入绝境的猛兽还要凶残邪恶。
他尖锐的蹼爪在月光下滑落鲜红温热的血,庞然怪物的喉间留下了一道深红的口子,鹰隼般的喙轰然砸落在地,硕大无朋的翅膀还在负隅顽抗的挣扎扑打,将礁石击碎。
尘土飞扬间,人鱼带着尸体纵身一跃,跳入海中,游向深沉无垠的海。
他的尾后拖曳出一条模糊的殷红的痕迹,在海浪之下散开,融进了海。
岸上的人目视着人鱼离去,直到海面恢复平静,那扑棱蛾子般的怪物停止动作,幻作人形,白清岚才回过神来。
他走过去,将人翻了过来,入目却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面容,除了断裂凹陷的下颌,上半张可能完好的脸被黑色的雾气包裹住了,连最基本的五官也分辨不出来,看起来十分可怖。
白清岚惊醒过来,一身冷汗,伸手往自己脸上摸去,却摸到了两行湿泪。
他盯着指尖的湿润,怔怔看了一会儿,迷茫而又疑惑地喃喃道:“怎么会落泪…”
阵阵雷鸣传来,光线忽明忽暗地在房间闪烁,白清岚坐了起来,望向窗外,难得的晴日里,又见大雨滂沱。
耳边忽然想起白穆离开前阴沉的声音:“皇兄,朕已下令,全力捕杀那只妖兽,无论你承不承认,它都必死无疑了。”
人鱼背后一道,胸前两道重剑劈砍的伤痕仿佛还历历在目。
白清岚心底忽然升起一丝不安,忧心起了那只野兽的处境——不知,那只野兽还能不能活到白穆找到他。
本不应该有所悸动的心,跳动了起来,仅仅只是因为做了一个荒谬不经的梦而彷徨隐恻。
白清岚为自己的反应而愕然,而无措,他自问:“孤这是怎么了,毒入骨髓,活不长久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抹了一把脸,得出结论:“孤有病还有毒,病得不清,毒至癫狂,废得名副其实,活不久也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