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如期而至,学生们陆续离校,L大的校园里反而比往常更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来参观的游客,多数是大人领着小孩。
林荫道旁,操场上,教学楼前,望子成龙的家长们,举着手机对着心中的学府圣殿一通拍摄,仿佛快门键一按下去,无穷的知识就被摄入自家孩子的脑袋里。反观身旁的孩子,一个个无精打采,对眼前的一切既无概念,也不感兴趣。父母的朝圣之旅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要忍受白昼的日晒和漫长的排队。百无聊赖的孩子们一会儿扣扣树皮,一会儿扣扣自己。唯有在路过食堂旁的小卖部时才会兴奋起来,那里的雪糕和冰沙是他们在溽热暑气中唯一一点寄托。
天气一热,颜清就没什么胃口。她在食堂点了一份凉米糕,盛了一碗免费的冰糖绿豆汤,简单吃了,就打算回实验室。
忽然,面前闪出来一个小家伙。
“姐……姐姐……!”
“嘉铭?”颜清讶异。
程嘉铭仰起晒得红彤彤的小脸,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姐……姐姐好,我……我来参观。”
颜清见他满头大汗,便拿出纸巾帮他揩了揩额头的汗珠。
“就你自己?”颜清问。
“老爸……”程嘉铭指了指门外,“在……在打电话。”
颜清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小卖部跟前。程嘉铭从冰柜里选了一根脆皮梦龙,颜清又拿了一瓶无糖汽水给他,然后用饭卡结了账。
“谢……谢谢姐姐。”程嘉铭接过汽水,乖巧地说。
颜清在门口张望:“爸爸在哪呢?”
“在……在……中央大……大礼堂。”
“走吧,我送你去找他。”
两人沿着白杨树狭长的树荫朝礼堂走去。程嘉铭一手牵着颜清,一手举着雪糕尽情地嗦着,满脸惬意。见此情景,颜清不觉微笑。
走到礼堂拐角处,程嘉铭忽然背过身来,三两下把剩余的一小半冰棍吞下了肚子,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木棍上最后一点巧克力酱,然后取出纸巾把吃得花猫一样的小脸擦了擦干净,垃圾丢进垃圾桶。这才转过身来,指着礼堂入口处:“老爸!”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颜清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白色长袖衬衫,笔直深色西裤。男人背对着他们,一只手轻按在耳边,似乎在与耳机里的人通话。
这时,一对母子路过他身旁。
小男孩跟在妈妈后面极不情愿地走着,边走边嚷:“我不走了!”
妈妈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骂道:“死狗,跟你爸一样懒!快走!”
小男孩挨了打,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走不动了!”
妈妈指着地上的男孩警告道:“我数三个数。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妈妈甩开膀子,拎小鸡一样拎起儿子。
小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了午后沉闷的空气,引得周围人频频回头。
可距离他们一步之遥的男人始终没有向他们投过去一眼,母子俩的惊天动地仿佛一点没有搅扰到他,他甚至很体谅地让开了一点距离,好让那个妈妈顺利地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孩子拖行过去。
程嘉铭说:“老爸的电话……会……会议好像还没开完。”
颜清想到自己还有一篇论文要修改,便对程嘉铭说:“那姐姐就送你到这里,你不要乱跑,乖乖等爸爸。”
程嘉铭掏出手机:“姐姐……加……加微信。”
颜清一面拿手机,一面笑:“我还以为你只有电话手表呢。”
程嘉铭发了个脸红小柯基的表情过来,确认已经添加无误,这才对颜清说:“姐姐,我……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颜清弯下腰,揉了揉他汗津津的小脑袋,说:“好,期待和嘉铭再见面!”
颜清告别了程嘉铭,不远处的男人也挂断手中的电话,两人同时转身,余光短暂地相交。模糊的一瞥中,颜清觉得那张面孔莫名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颜清拐进礼堂侧面的小路,走出十来步,猛地想起那枚价值不菲的毛利兰徽章还在自己宿舍,赶忙原路折返。可大礼堂门口已经没有程嘉铭父子的踪影,只有一只喜雀在草地上停驻,然后张开翅膀,扑棱棱飞上了枝头。
蝉鸣单调地重复着,日头懒洋洋悬在头顶,万物昏昏欲睡。颜清站在原地,身体里涌出一串深长的呵欠。眼前的景象渐渐朦胧,如同一个白日梦境。
周三是农历六月初一,颜清带上前一天买好的水果,一大早赶到兴仁寺。
每个月的初一或十五,颜清雷打不动要来兴仁寺进香。这个习惯她已经坚持了一年多。
初一是上香礼佛的吉日,尽管兴仁寺只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庙,香客还是将寺庙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颜清排了许久,才排到大雄宝殿前。她焚香三柱,高举过头顶,向四面鞠躬,然后将三支香恭恭敬敬插入香炉。
旁边一个老大爷举着手指粗的高香挤了过来。不留神撞了颜清一下,带暗火的灰烬恰好掉落在她的牛仔裤上,烫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颜清望着那米粒大小的破洞,心中迷茫,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某种暗示。
跟着人群,她一一走过观音殿、文殊殿、普贤殿,在每一樽神像前虔诚跪拜,再将准备好的水果供奉在香案上。
在药师佛殿,她停留的时间最久。
兴仁寺的后院圈着一方池塘,池塘里养了一群色彩斑斓的锦鲤。颜清坐在池塘边,看着悠游自如的鱼群发了会儿呆,然后才心事重重地走出兴仁寺。
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学妹?”
颜清回过神来,定睛望去:“诸葛学长,这么巧?”
诸葛潇湘快步跟了上来:“是啊,真巧,在这儿都能遇上。”
颜清笑笑没说话。
诸葛潇湘问:“暑假没回家?还是你家就是本地的?”
颜清说:“没回家。”
诸葛潇湘说:“在学校用功。你吃饭了吗?这里的素餐很不错,你要是有空,学长请你吃顿便饭。。”
颜清推让了几句,便也不再坚持。
餐厅就在兴仁寺对面的小巷口。午餐时间吃饭的人竟也不多。两人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抬眼便可望见对面古朴的庙宇和墙外枝叶繁蔚的古槐。
诸葛熟练地点了鸡头米炒青豌豆,煎酿羊肚菌,紫苏豆干,昆布节瓜汤,洛神花山楂糕,腊味菜饭,然后将菜单还给服务员。
“先点这些,不够再加。其实我老早就看见你了,在药师佛殿。”
颜清笑笑,没有多说,端起茶壶替诸葛潇湘斟满。
诸葛潇湘双手接过茶杯,说:“谢谢。今天人真不少啊,地藏菩萨殿外的队伍都排到大门口了。”
颜清问:“学长第一次来兴仁寺吗?”
诸葛潇湘抿了一口茶水:“不,我每年都来。替一位已故的朋友点灯。”
颜清蓦地想起顾斐萌提过,诸葛潇湘的前女友,因为抑郁症跳楼身亡。
诸葛潇湘问:“是不是很迷信?”
颜清忙说:“是你的一份心意。”
诸葛潇湘问:“你呢,也信这个?”
颜清眼神一晃,目光落在面前的白瓷茶杯上,杯身用行书体印着:心如莲花,亦如日月。
“我就是来凑凑热闹。”她说。
没多久,服务员陆续上菜。
诸葛细心地帮颜清布菜盛汤,两人边吃边聊。诸葛潇湘吃饭奇快,不一会儿一大碗米饭就被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剩下。颜清不由自主朝那干净光洁的碗底多看了两眼。
诸葛留意到了她的眼神,自己先笑了:“学妹震惊了吧?感觉这位学长像饥荒难民似的?”
颜清微笑。
诸葛说:“这都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那会儿家里穷,一年到头就是炖土豆,小米饭,偶尔吃顿白米饭都觉得香的不得了。”
颜清心里一动,微微诧异地听着。
诸葛说:“我那会儿特别馋。有一次,我妈赶集买了些红枣,准备包粽子用。她怕我和我姐偷吃,于是藏在篮子里,挂在房顶的吊钩上。我妈下地去干活,我在家翻箱倒柜找红枣,哎,红枣哪儿去了?最后,房顶的竹篮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断定,肯定在那里面。于是我叫来我姐,俩人拿一根长竹篾,顶几下篮筐,果然掉下来几枚小枣。我俩赶紧蹲在地上捡起来吃了。后来,我们隔几天就从篮子里偷红枣吃,一次还不敢多偷,怕被我妈发现。结果你猜怎么样?等到端午节准备包粽子的时候,篮子已经空了。”
颜清被逗乐了:“阿姨揍你没?”
“没,但是那年端午就只有纯糯米馅儿的粽子吃了。”
颜清说:“当妈妈的还是心疼孩子。阿姨现在还在老家吗,身体还好吧?”
诸葛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平静地说:“走了六年了。”
顾斐萌是S市本地人,也是暑假第一批回家的。只是在家里呆没了几天就受不住父母的唠叨,又收拾铺盖逃回了学校。
颜清回到宿舍时,顾斐萌正对着穿衣镜摆出一个前凸后翘的造型。
只见她媚眼虚眯,染了鲜红色甲油的手指轻轻往双唇上一点,从镜子里向颜清飞去一个香吻。
“我穿这件怎么样?”顾斐萌问。
颜清艰难地蹚过散落一地的快递,顾斐萌已经抢先一步来到她面前,妖娆地转了个圈。
顾斐萌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印花繁复的连衣短裙,细腻的印花被她丰润紧致的□□饱满地撑开,格外有一种艳丽风情。
颜清赞道:“很好看呐!”
顾斐萌又朝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忽然不满意起来:“不好,不好!怎么都穿不出感觉!”她一把扯掉身上的裙子,塞进颜清怀里:“你试试!”
颜清说:“又要我试?”
“试,我倒要看看是衣服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说着就上手替颜清解扣子。
在顾斐萌的催促下,颜清只得换上了那条连衣裙。她身量清瘦,同样一条裙子,顾斐萌穿起来妩媚多姿,在颜清身上则显得轻盈飘逸,仙袂翩翩。
顾斐萌捂着嘴,像见了明星似的:“哇塞,宝贝,太惊艳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有如此的美貌,本不必有如此的身材;你有如此的身材,本不必有如此的美貌!’”
颜清腼腆一笑,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看来不是衣服不够好,只是我不适合。”顾斐萌抓起床上试穿过的几件新衣服,一股脑塞进颜清怀里,“都归你了!”
颜清赶忙拒绝:“我有衣服呢。这些不合适的赶紧拿去退掉,这么多,加起来不少钱呢。”
谁知道顾斐萌眼疾手快,抄起剪刀就剪了吊牌:“这下退不了了。几条裙子没多少钱,还不够我费事儿的呢,你收下,就当帮我忙了!”说着又打开手机购物软件:,不行,我还得买,必须买到满意的。过阵子参加车模面试的时候,姐要以一百分的状态闪亮登场!”
顾斐萌只穿着内衣,一只脚豪放地踩在凳子上,看手机的时候不停揉眼睛:“清清,我眼仁干涩。”
颜清说:“用眼过度,眼疲劳了吧?别老盯着手机。”
顾斐萌爬上床,四仰八叉躺下。“哎,这鬼天,热的人上不来气。一热,人也懒得动,连Party都少了。春困秋乏夏打盹,冬天还要冬眠,一年到头也提不起精神来!”
颜清笑道:“你少熬点夜,少吃点外卖,早睡早起,加强锻炼,精神头自然就好了。”
“我那不是熬夜,是续命。每天二十四小时,只有夜晚那段时光属于我,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颜清怀疑地白了她一眼,她说:“当然,也可以看综艺,听小说。对了,乔熠那篇《倒霉殿下和他的风流寡嫂》断更好几天了!怎么搞的,写到男女主要上床了就戛然而止,这不吊人胃口嘛!”
颜清一边整理地上的快递盒子,一边说:“你知道他那个人,写起小说来不管不顾,废寝忘食。八成是创作又卡住了,否则他才不会停下来。休息几天也好,不然我真怕他身体吃不消。”
顾斐萌躺在床上吃山楂果,酸得腮帮子哆嗦,咬着牙根说:“乔熠上次的手术还算成功,你可以稍微放松一阵子了。什么时候再去看他?”
颜清说:“我在兴仁寺给他求了一个平安符,准备这几天给他送去呢。对了,我还遇见诸葛学长了,一起吃了顿饭,聊了聊。”
顾斐萌问:“他怎么撩你的?”
颜清无奈:“是聊,不是撩。诸葛学长人很实在,原来他跟我的身世有些像,都是穷人家出身,经历了不少坎坷。”
顾斐萌从纱帐中探出头来:“难怪你们都这么优秀。这就叫,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