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TLAND一如往常坐满了来消磨时间的年轻人。
颜清张望了一圈,没有看到诸葛潇湘的身影。吧台小哥朝身后的方向指了指,颜清会意,穿过堆满酒瓶纸箱的狭窄通道,钻出后门。
昏黄的路灯下,身穿吊带热裤、脚蹬马丁靴的胡若婷两指夹着香烟,吊儿郎当地靠在灯柱上:“我是成年人了,恋爱自由懂不懂?”
对面的诸葛潇湘铁青着脸:“周宇飞是什么人?有名的花花公子!你跟着他讨不到好处!”
“怎么讨不到?”胡若婷伸出左手,纤白的无名指上叠套了两枚银色带钻的戒指:“cococrush钻戒,他送的。好不好看?”
诸葛潇湘恼怒地推开她的手:“万把块钱的东西就把你收买了?你的青春就值这点钱?”
“不止这点啊,”胡若婷申辩道,“他还送了我LV波士顿包包,要不要也给你展示展示?”
诸葛气得说不出话,胡若婷却得意洋洋地吸了口烟,轻轻一吐,灰紫色烟雾喷在诸葛脸上。她哈哈大笑,根本没把诸葛潇湘的怒火放在眼里。
诸葛一把夺过她的烟扔在地上:“不可救药!你一点不像你姐姐!”
颜清从来没见过情绪稳定的诸葛这样发脾气。
胡若婷瞪视着他:“你希望我像她吗?可以啊,我像她一样去死,满意了吧?!”说罢不理诸葛潇湘的阻拦,气冲冲跑开了。
诸葛潇湘看到路对面的颜清,无力地提了提嘴角,却还是没能挤出一个像样的微笑。
颜清安慰道:“别急,我去看看。”
她朝胡若婷跑开的地方快步跟上去。
酒吧侧面僻静的小巷里,胡若婷在烟酒商店外停了下来,两只手在随身背着的机车包里不耐烦地翻找,却发现手机和钱夹都不在身上。看见不远处的颜清,问:“有烟么?”
“我不会。”颜清说。
“Fine!”胡若婷将包往地下狠狠一摔,叹了口气,颓丧地坐在路牙上。
颜清跟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近距离,她才发现,胡若婷白皙的脖颈上印着一颗醒目的草莓。这大概就是那位周宇飞的“杰作”,也是诸葛潇湘发火的缘由。
胡若婷玩弄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轻哼一声:“不用陪着我,我就打打嘴炮,不会真自杀的。”
“诸葛他很担心你,让我来看看。”
胡若婷冷笑:“担心什么?担心我给他抹黑?”
“他是真的关心你,你感受得到,对不对?”
胡若婷鼻子里嗤了一声,却又烦躁地搔了搔头发。她抱着双膝,把脸埋进肘弯,纤薄的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颜清发现,她哭了。
颜清拿出纸巾,她接过去,擤了擤鼻涕,鼻音却还是明显:“我这一生真失败,想要的都得不到。喜欢唱歌,结果得了哮喘。喜欢的男人也不能在一起。够他妈讽刺!”
颜清想说邓丽君也有哮喘,依然名满歌坛。犹豫了一下又觉得不吉利,便柔声宽慰:“你还小呢,距离谈一生的年龄还早着呢。”
“二字头了,不小了。我只打算活到三十岁。三十岁以后的人生我想都不敢想,那得老成什么样啊?”
女孩的话令颜清愕然。
胡若婷转过来,借着路灯昏黄的灯光凝视颜清:“你知道吗,你特别像我姐。”胡若婷惨然一笑,“要是她还活着,不会有这些破事儿。”
颜清不知道她说的破事儿包含哪些,但也完全能够体谅一个小女孩失去亲人的痛苦和迷茫。
“你们特别要好吧?”
胡若婷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颜清愣住了。她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和诸葛潇湘。
特别要好吗?她说不上来。
其实他们之间连正式的表白都没有。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从他们一起在操场散步开始?从他喝醉酒,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夜开始?那一夜,事情的路径出现偏移,他们确实发生了点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发生,她脑海里只剩一个不清不楚的印象。而从那天以后,像是约定俗成的,他们自然而然进入了情侣的相处模式。
这是她的第一段恋爱,如果能称得上恋爱的话。她既没有经验可以参考,也没有范本可以借鉴。她不确定情侣之间到底怎么样才算符合标准。
“你们很恩爱吧?”胡若婷又问。
颜清模棱两可地答:“还好吧。”
胡若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走吧,该我上台了。”
颜清没有返回FANTLAND,而是跟着诸葛潇湘回到了他的住所。
与乔熠的懒散随意不同,诸葛的房间总是收拾的干净整洁,完全打破了颜清对单身男生邋里邋遢的固有印象。
诸葛潇湘留意到她嘴边一处不明显的红痕,转身去厨房泡了一杯柠檬蜂蜜水:“上火了吧?天气热,多喝水。”
杯子交到她手心,她无声地抿了抿嘴唇。
“我整理了一下今年秋招的信息,”诸葛潇湘打开笔记本电脑,“从你的专业出发,综合工作方向、薪资福利、成长晋升空间、工作强度几个方面,筛选了一些我认为比较好的公司。这是汇总表,你可以参考。”
颜清看着屏幕上做得细致的表格,心中滋味复杂。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轻声问。
诸葛潇湘揉揉她的脑袋:“小朋友是需要人照顾的。”
颜清从一开始就能感觉得到,诸葛潇湘的内里住着一个大家长人格。尽管颜清遇到过不少追求者,但谁也不曾付出他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会谨记她的好恶,在意她的情绪,从不做让她不开心的事。每当她遇到困难时,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无需她开口,他就已经伸出援手。他对待她的态度,更像在呵护一株温室里的花朵。
有时候颜清觉得,这种包揽一切的照顾和保护让她不知不觉变得懒惰,失去应对生活的力气和警惕心。甚至有一丝丝……平淡?
见她在发呆,诸葛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吻上去。
诸葛的吻像他本人一样,温暖,细腻,不出一点差错。
可颜清脑子里却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是她关于情人的危险期待。相比于细水长流的温吞,情人的吻该是更加激烈、鲜明、刻骨噬心的存在,是爱与痛的对抗,灵与肉的纠缠,冰与火的交织,是矛盾、痛苦、漫长却又一点点沦陷失守、无法自拔的过程,以及一曲终了、所有混乱的音符戛然而止后悬浮于半空的不真实感……
可是这些认知、或说想象,她又是从哪得来的?
柔和绵长的亲吻还在继续,她闭上眼,想从乱纷纷的思绪中逃脱出来。可当黑暗降临,她却无法抑制地想起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唇部触感,以及伴随着那种触感、旋绕在呼吸之间雪松的清冽——那绝不是诸葛潇湘的味道。
那味道存在于遥远的高楼之上,被冷硬玻璃幕墙包围的空间里……
思及此,她天灵盖不由一颤。
颜清坚持不让诸葛潇湘送她,自己步行回学校。
一路上,她心神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背包上挂了一串新的中国结样式挂件,是诸葛潇湘亲手系上去的。她一只手指搅弄着上面的流苏,一颗心亦似陷入罗网,被千千情结缠绕。
走进校门,她习惯性地操场外绕了绕,却没有了像往常一样进去走一走的心思。暑假的深夜,校园里只有微风抖动树叶的轻响和夏蝉不断重复的单调虫鸣。在酷热中躁动了一整天的世界已经安睡了。
突然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沈寒阳。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还疼吗?”
颜清觉得自己中了邪,听见他的声音,心竟怦然一跳。
“没事。”她低声答,手指却下意识摸了摸唇瓣上不显眼的伤痕。那是下午在他办公室,两人纠缠之际,不小心弄的。
“对不起,弄伤你了。还有,”那边顿了一下,“我说错话了。”
“什么话?”颜清迷惑。
“不是假的。”
颜清怔住。
“今天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假的。”他又说了一遍,嗓音低哑,像是喝了酒,灼热的气息犹如穿透听筒喷在耳边,酥酥痒痒的。颜清被这不存在的酒精熏蒸得懵懵懂懂,呼吸都加快了。
“我不太不懂您的意思。”她握着手机,声音虚浮。
“明天能来找你吗?”沈寒阳像在暗示什么。
颜清的喉咙愈发紧得厉害,不安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蹦出来。她紧捏着手里的中国结,任上面的金属扣件刺痛手心。
痛感令她骤然清醒。她定了定神,音调恢复疏离:“咱们约定,互帮互助,各取所需。就像签了字的合同不能轻易推翻,说好的事也不能随便悔改。您一向守信用,不是吗?”
“签了字的合同也可以追加补充协议。”沈寒阳说。
“恕我无法接受。”
“我可以加钱,十倍百倍地加。”
如果说方才颜清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此刻这点幻想在一盆冷水的浇注下彻底淬灭。被羞辱的惭愧和愤怒令她难以再保持冷静:“戏弄我很好玩吗?”颜清咬着牙,“沈总,你过分了吧?不要以为自己是情场高手,就把全世界女人都当成你的储备后宫。你找错对象了!”
电话那头的沈寒阳为自己辩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认真想要……”
“我不想要!”颜清打断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我真不该轻信你的鬼话,浪费时间精力,我忘了咱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沈寒阳似乎笑了:“我是哪路人?”
颜清毫不客气:“作风不检点、私生活混乱的人!”
“你说**静?”
颜清推测,**静就是下午大闹他办公室的女人的名字。
她沉默。
“不对,一定是我让你误会了什么。”沈寒阳这么说,情绪倒很稳定,不慌不忙地问:“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再明白不过了,”颜清便也不介意直说,“不知道您用了什么招数,把一个可怜的女人弄得神魂颠倒,然后又抛弃了她。她忘不了你,想挽回,可你一点情面都不给,还制造出一副自己被纠缠骚扰的假象。”
“所以,你觉得我是做坏事的那个?”
颜清稍稍收敛了一点:“我只是同情她。到头来受伤的是她,担骂名的也是她。”
几秒的静默后,电话里才又传来沈寒阳的声音:“我必须跟你解释清楚,这件事里我才是受害人。”
“您的意思是,您作为一个长相英俊、又拥有普通人想象不到的财富的男人,被一个无论从哪方面都跟您完全不对等的柔弱女人给拿捏了?”颜清冷笑,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嘲讽。
沈寒阳幽幽叹息:“听你这么说,我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得到了你的夸奖,难过的是你不相信我。一个‘柔弱的’**静就把我的生活搞得鸡飞狗跳,我还不是受害者吗?”
“一个吗?”颜清反问,“她只是我看到的。其他没有看到的,就不知道还有多少。总之,我不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您别白费精神了。”
说罢就匆匆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