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宝专心在书房临摹前人佳作,听闻张挽前来拜会,秀气的眉毛微微挑起,眸光微闪。
顿住片刻,墨珠坠落,在纸上渲染出一片乌色。
他瞧着那块污渍,放下笔,淡淡道,“让他进来。”
“参见太子。”张挽进门见礼,小脸上堆起笑容。
陈叔宝亦是笑着迎上去,“张大人不必多礼,父皇已封你为太子太傅,孤日后还要靠大人提点一二。”
张挽忙称不敢。
“太子算臣姑父,也就是臣的长辈,提点不敢当,日后定为太子姑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真?”陈叔宝脸色微变,凉薄的眼底透出几丝试探。
“自然当真!”张挽情真意切地表着忠心,双眼冒光,无端让人生起几分信任来。
陈叔宝轻笑出声,虚假的笑容多出几分真意,虽然心底疑虑未消,但到底心情舒畅多了。
一个能力出众的谋士,值得他多多包容。
“那日后无人时,你与孤也不必如此客套,孤就随你姑姑,唤你一声阿挽。”
张挽眼珠一转,嘻嘻一笑,“都听太子姑父的。”
陈叔宝开怀大笑,又将她领至书案旁,掏出了自己积攒两三年的墨宝。
这些年与张挽有了隔阂,与旁人探讨自己的佳作时总是少了些兴味,憋煞人也!
如今得了机会,得好好与他探讨一二。
太阳西斜,落下昏黄的余晖,张挽再次踏出太子府时,浑身似被恶鬼吸走了阳气。
古往今来,上班哪有不疯的。
她晃晃昏沉的脑子,准备回府好好休整一番,才走两步路,眼前突然一黑,紧接着额头便撞上一块坚硬的东西。
“擦!”
张挽捂着额头正待破口大骂,却见陈胤皱眉扶着她。
她下意识收起脏话,咽了咽口水,两两相顾无言,准备甩手就走。
陈胤脸色阴沉,并不放手,“前两日公务在身,刚赶回来。”
张挽皱眉,这关她何事?
她不接话,只是专注地想要扣开握住手腕上的那只手。
“许久未见,叙叙旧也不行吗?”陈胤声音低沉,从来桀骜的他语气竟有一丝服软的意味。
张挽甩甩手腕,冷声道,“这么叙旧?”
陈胤怔愣片刻松开手,率先向前走去,心中渐渐漫上一丝喜意。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空气似乎凝滞。
陈胤打破沉默,轻声道,“你在军中可有受苦?”
话刚落,他不由蹙起眉头,想扇自己一巴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去军中也有自己一半功劳,当初朝堂之上是他没有说实话。
他余光一瞥,见心上人身形清瘦,肤色略黑,心中蔓延起心疼与自责。
“罢了,之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们还能做......”陈胤顿住,“朋友”二字卡在喉咙深处,怎么也说不出口。
张挽看向他,抿唇一笑,“之前的事一笔勾销,臣与殿下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自珍重。”
“你......”陈胤脸色立马阴沉下来,鹰般的眸子微眯,身上的气息变得危险。
张挽后退一步,眉头皱起。
两年时间,陈胤变了,气息变得有些可怖。
过了片刻,那道危险的气息渐渐消散,陈胤松开眉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给你,回京礼物。”
张挽避开,狐疑地看他一眼,下一刻,她突然双脚离地,被人拦腰抱起。
张挽懵懵懂懂坐在马上,一阵晕眩,待反应过来看到身后的任飞,不由破口大骂,“你要死啊!”
陈胤立在原地,冷眼看着同乘一匹马离去的两人,眸光沉沉。
他收起手中的木盒,默默垂头,与阿挽的误会他会慢慢解除,至于任飞,挡路的石头都该被狠狠碾碎。
云朗从暗处走出来,递给他一张纸条,“陛下来信了。”
陈胤展开扫了一眼,淡淡道,“走吧,干活了。”
云朗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呼一口气。
回到张府,一下马任飞便追着张挽盘问,“那厮与你说了什么?可有受欺负?”
张挽捂住耳朵,逃似的跑开,“没有,没有。”
闻言,任飞眼珠一转,神色狡黠,“阿婉,阿婉,”说着便追上前去,牵住佳人的手,又黏又腻。
张挽挣脱不开,眉头一挑,“你是属狗皮膏药的。”
狗便狗,能拉到小手便好。
任飞毫不在意,自顾自揉搓掌中的柔荑,笑意盈盈,“阿婉,你少与那人接触,我瞧着他有些不对劲。”
闻言,张挽皱眉,将心底的疑惑脱口而出,“我怀疑他知道了我的身份。”
“什么!”任飞大惊,若是他知道了阿婉女子身份,等于拿住了她最致命的把柄。
“得想个办法让他开不了口。”说完,他脑中第一个想法就是杀了他。
“不可轻举妄动,他是皇子。”张挽看清他眼底的杀意,连忙掐断,“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人,我瞧他今日做派,这些年应当也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找出他的把柄,互相威胁,大不了鱼死网破,都别想好过。
任飞眯了眯眼睛,比起这些,他突然更在意另一件事。
若陈胤早知阿婉是女子,那他之前的某些举动也就格外有深意。
莫不是跟他一样,也是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想到此,任飞眸光一沉,“这事交给我,我来查。”
张挽抬头瞧他思索的模样,端的是俊美无筹,鬼使神差下,她忍不住踮脚在下巴上印上一吻。
任飞缓过神来,眼神变得格外温柔,他将她半推进墙角,宽袖一挡,垂下头在樱唇落下轻吻。
最后一点阳光消失天幕,月光交替,散下清辉,晚风拂过,干枯的枝头竟然冒出点点绿芽。
初春的气息弥散开来,不知多久,始作俑者喘着粗气,眸光潋滟,“停......停下......”
“阿婉~”任飞低声轻唤,勾唇一笑,“我到底行不行?”
说着,带着张挽又陷入一阵呜咽中。
三月芳菲,山桃烂漫,江南好春光。
张挽端坐铜镜前,仔细盯着微肿唇瓣,眉头微蹙。
思索半天,她拿起一旁茉莉香粉,恶狠狠地按压唇角,意欲遮住任飞留下的吻痕。
阿月进屋见状,笑得眉眼弯弯。
主子唇角含嗔,满身女儿娇态,这等旖旎春色哪是香粉可以盖住的。
“主子,金子回来了。”
闻言,张挽连忙放下粉盒,大军回程时金子借故离去,并未说明原因,如今已有一月。
到了前厅,就见金子等在厅中,与他一同等待的,还有一位娇俏貌美的娘子。
张挽一愣,收回刚要问出口的话,转言道,“金子,这位娘子是?”
金子垂眸,恭敬回禀,“这是属下的未婚妻。”
“未婚妻?”张挽疑惑看向他,“从未听你提过?”
曾经向人伢子买他时,只说是孤儿,哪来的未婚妻?
见金子神色有异,她转头看向那位女子,只见她垂头立着,怯怯糯糯犹如一头受惊的小鹿。
张挽使了眼色,阿月上前来,搀扶住那位女娘,笑道,“娘子风尘仆仆,一路劳顿,先随奴婢去洗漱,休整一番。”
那女子抬头望向金子,见他点头,这才张惶地跟着阿月离去。
待她们走后,张挽坐下,笑道,“这下可以说了吗?”
金子点点头,一丝愧疚从眼底划过,“这是孙豹的妹子,孙豹跟属下提起过,若是有意,可把妹子许配给我。”
张挽猛然抬眸,“她是孙豹的妹子!”
大王山遇伏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朝夕相处的弟兄在那一日几近覆灭,能活下来的不过二三十人,可这二三十人中不包括孙豹。
张挽眸光染上湿意,她克制的攥紧拳头,待平复钻心的痛之后,她轻呼一口气。
“金子,孙豹是我们的兄弟,照顾他们的家人也是我们该做的,可是,你不必将你的终身大事也牵涉其中,可明白?”
说着,她垂头,声音淡淡,“那日的事情,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错,你不必歉疚,也无需付出什么代价。”
金子沉默地看着她,眉宇浮起无奈。
主子劝人的话一套接一套,可她自己呢,月月往丁二家寄钱,不也常常心怀愧疚,无力自拔。
“主子,属下并不排斥她,日后也想照顾她。”
张挽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作罢,“行吧,你既然已经决定,那便如此。”
“谢主子。”
“谢什么?”张挽唇角扯出一丝笑意,“打算什么时候办事?”
金子罕见地呆楞住,坚毅的面庞因染上两片红云变得柔和,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听凭主子安排。”
“既如此,娘子就先在我府上住下,然后去外面买个宅院,待安置妥当就给你们办喜事。”张挽一拍巴掌,喜气洋洋,“就这么定下了。”
长沙王府。
书房内,灯烛灰暗,陈叔坚伏在桌案,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青铜制六壬式盘。
占卜三次,三次直指白虎。
白虎主凶,难道这次在劫难逃?
陈叔坚扶额,神色暴虐,不复平常温和。
张挽真是命大,建康弄不死,外面依旧杀不起,如同苍蝇令人生厌。
可如今这个苍蝇似乎要变成毒蛇来报仇了。
他揉揉眉心,余光瞥过书案左上方一封书信,眸光闪过一丝杀意。
江总这个老匹夫,胆小懦弱,居然能忍下丧子之痛,想要偃旗息鼓,撤身而退。
可既然已经入局,怎么可能撇得一干二净!
陈叔坚不甘地攥紧拳头,待平复片刻,他逐渐放松身体,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来人,给张府下张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