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烟雨任平生 第16章 第 16 章

春日的乐游苑没有了玉树琼花，却多了佳木百花，绿树随着覆舟山峦连绵不断，春风拂过，掀起绿涛青浪。百花竞相开放，桃花独占一头，它们簇拥在一起连成一片粉色的云，桃瓣随风飞舞，落入玄武湖中，为湖水平添几分艳丽。

张挽今日身着湖蓝长袍，黑发用白玉冠束起，整个人芝兰玉树，风流俊秀；任飞身着绛色长袍，头戴金簪，亦是俊眉星目，肆意洒脱。

行至苑内，只见六角亭中，不知哪家郎君吹着洞箫，宽袖青衫，配着一曲《广陵散》似飘然欲仙。突然，竹林内又传出焦尾琴音，琴箫相合，九转回肠。

“雅，真雅。”

任飞与张婉两个庸俗的人相视一笑，却不知这一笑惹得多少小娘子纷纷驻足，掩袖偷看。

陈叔陵听说他们来了，作为主办方连忙出来相迎。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这次雅集能请的动张挽。

或许是沾了未来王妃的光。

再说，若知道他来，就不让阿固出来了，想到此，陈叔陵打量陈伯固的神色，心中逐渐染上不安。

“张大人幸会幸会。”

张挽见礼，“多谢王爷，今日叨扰了。”

还没叙上几句话，张挽就见陈深往这边走来，“表弟，近日可好？”

“好呀。”张婉嘻嘻一笑。

前些日子听说他除了上朝就是宅在府中，陈深还颇有些担心，如今见他笑意盈盈便放下心来，“阿母颇为想念你，有时间你去见见她。”

张婉一口应下，“那是自然。”

“王爷，周侍郎家的郎君们到了。”

“各位请便，本王先去忙了。”陈叔陵语气温和，转身告辞。

所谓雅集，不过是一群士族家的郎君娘子们，寻一个风雅的好去处休憩享乐。

张挽与陈深、任飞三人为了省些麻烦，便找了个僻静地方自己说说笑笑，但架不住人红是非多，倒是有不少人凑上来打招呼，不得清净。

突然人群后发出一声冷哼，接着让出一条道来，陈胤带着江远慢慢走近。

只见他神色冷淡，眉间凝着一丝鄙夷，“原来山鸡真能变凤凰。”

“有些人还不如山鸡。”张挽反唇相讥，不论血缘关系单论官职的话，她比陈胤高两级。

“你说什么呢！”

江远大怒，叫嚣着便准备冲上来，却被陈胤挡在身后。

陈胤新官上任后将自己从小跟到大的小跟班江远弄进禁军，让他成了自己的贴身亲卫。

如此品行恶劣、道德败坏之徒也能做官，建康百姓危矣。

张婉抿唇轻笑，“主人没说话，狗急了。”

陈深一脸汗颜，表弟说话还真是犀利，一点也不让人。

陈胤铁青着脸，身旁暴戾之气愈重，他瞪了一眼张挽，又恶狠狠地扫了眼他身边的任飞，突然轻蔑一笑。

他指指后边的竹林，语气颇有些不怀好意，“本殿下不是来与你耍嘴皮子的，那边，皇叔有请。”

张挽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北边的林子，只见一个年轻郡王盯着自己，即使隔得远，她也能感觉到阴狠的气息。

这个人她认识的，国子学祭酒新安郡王，上学期间没少在他面前打过小报告。

张挽眉头紧锁，抬脚准备过去，却被陈深拉住了，“表弟，你别去了。”

看着陈深和任飞皆一脸担忧，她拍拍他们的肩膀，笑道，“没事，该来的躲不掉。”

张挽垂头跟着陈伯固进了林子，还没反应过来，前面的年轻郡王突然转过身来，撩起长袍就是一脚，张挽凭着身体记忆堪堪躲了过去。

“郡王这是何意？”

“何意？”陈伯固满脸怒气，大骂，“就是你出的馊主意，害的兄长回不来，你说何意？”

张挽不甘示弱地回怼道，“臣身为陛下常侍，在其位谋其政，何错之有？况且我与你们什么关系，凭什么为了你们将自己置身险处，我脑子又没有问题！”

“还有，你兄长回不来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不让他回来，你自己想办法啊，你去找陛下啊，别拿我们当臣下的撒气。”张婉一口气说完，累得直喘气。

“你......”陈伯固知道他说的没有问题，但还是火冒三丈，咽不下这口气，“谁说本王没找，可惜被你这等小人害得流放被贬。”

张婉挑眉，原来赵广智那愣头青是陈伯固的人。

若没有她，以那小子的固执劲说不定会血溅璇玑殿劝阻帝王，临海王还朝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婉摸了摸鼻子，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你找的人不行啊。”

陈伯固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他冷笑一声，“我看你待会还能不能这么口无遮拦。”

说着旋身上前直接动手打起来。

陈伯固年纪大些，力气也大，略占优势，但张挽这几年勤学苦练也不是吃素的，因此陈伯固没有讨到任何便宜。

几个回合下来，陈伯固暗暗吃惊，他原以为这小子虽说有些才学，但也是谄媚无耻之辈，而且瞧着弱不经风，自以为她武艺平平，却没想到她是有真本事的。

正当陈伯固打算鱼死网破的时候，突然林中传来一声呵斥，“住手！”

说话的是一个少女，张挽收手转头看去，只见她穿着银红色宫装，墨发半披半挽梳着时兴的凌云髻，上缀金丝缠绕的桃花，愈发衬着肌肤如雪，美貌灵巧。

少女见张挽看她，眼神竟然躲闪开来，只轻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陈伯固原本乃皇帝亲弟，但兄长被废后就变成了郡王，原本跋扈的他对上现任皇帝的亲儿女也只能被迫收敛锋芒，想着想着，他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心有不甘，“没什么，切磋武艺罢了。”

张挽从陈伯固的态度大概猜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俯身见礼，“参见公主。”

“张大人快请起。”

听闻宁远公主与太子陈叔宝一母同胞，且又是陛下老来得女，因此极得陈宣帝和柳皇后的喜爱，张婉偷瞄一眼，见她一身绫罗，满头珠翠，便知传言不虚。

陈宣娇美的容颜微微泛着霞光，“流觞宴摆好了，堂兄和张大人快去入席吧。”

男女不同席，张挽和陈伯固互相瞪一眼便自行告退，留下陈宣带着婢女在林子里。

侍女香墨瞧着自家公主笑意盈盈的模样，掩袖一笑，自打比试场上一睹小郎君风采，惹得公主到如今依旧念念不忘，这不，一听说张郎君接了始兴王府的帖子，巴巴地赶了来。

“公主，入席吧。”

陈宣醒过神来，红云在桃花般的脸颊上晕染开来，她的心跳的极快，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张挽，郎君俊美的容颜近看下带给她极大的冲击力。

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直到面色如常，才笑道，“走吧。”

宴席设在乐游苑东面竹林，沿着流觞渠设青玉案，宾客按序入坐，男女不同席，以十二曲屏风相隔。

女婢们早在流觞渠中洒下兰草，曲水流觞，渠中或佳肴，或美酒，还有郎君娘子们的诗筏。

不知不觉日影西斜，陈叔陵送完宾客后，在假山旁找到陈伯固。

陈伯固借酒消愁早已倒在青玉案边，青梅酒的醇香浸染一身。

陈叔陵将他手中的青玉酒壶夺了来，又让下人端来醒酒汤，无奈道，“阿固，你今日太冲动了。”

陈伯固不说话，闷头坐着，酒气熏染，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染上几分颓色，他的目光呆滞地瞧着在流水中挣扎打转的兰草，忽然自嘲一笑。

陈叔陵端着醒酒汤在他身旁坐下，声音淡淡，“我知道你是因为兄长的事，但我也不瞒你，张挽这个人我想拉为己用。”

陈伯固仍旧不说话，任由那段痛苦的回忆在脑中冲击，从骨子渗出的寒意令他忍不住瑟缩起来。

除了皇兄，他其实还有一位阿兄，唤作陈伯茂。

那是个极好的郎君，不仅生得风神俊朗，且胸有丘壑，桀骜不驯，四月芳菲里打马游街张狂不羁，不知惊了建康多少小娘子。

十年前一朝皇兄被废，在一个冬月，他的马车倾覆，鲜血浸湿官道，那一片红在天地一色间显得格外刺眼，昔日少年郎被纷飞的大雪覆盖，永远留在了那个雪夜。

他夜夜泣血，盼阿兄魂归故里，可阿兄孤魂再不肯踏足京都。

陈伯固下意识轻抚挂在胸前的螭纹玉佩，它曾经被阿兄的鲜血浸润，既冰冷又熨帖。

“堂兄，皇帝陛下将我当作金丝雀豢养在建康这座牢笼中，宠爱有加，是心底愧疚呢？还是我不如阿兄才干，是个无用的废物！”

陈伯固大笑出声，眼角猩红，“果然废物才能活得久。”

“慎言。”陈叔陵低吼，可见他发髻散乱，痛苦不能自已，不由悲从中来。

陈伯固用大袖抹了一把脸，仰天长出一口气，从那段不堪的回忆中抽回神思。

堂兄于他有恩，若不是他在暗地里照拂，自己活不到今日。

况且皇兄回不来，亦不是张挽的错，上面那位若坚决不肯，谁也没办法。

陈伯固端起醒酒汤一饮而尽，低声道，“堂兄放心，我只是心中有气，找她撒撒气也就算了，不会真拿她怎么样。”

陈叔陵拍拍他的肩，抬头望向天空，不知何时，一轮浅月已挂上竹梢，“你兄长的事我们在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