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空气在潮湿中自带着一股凉意,不过是探出胳膊拢一拢被子的功夫,楚恬一个哆嗦愣是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阿嚏!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果不其然看见被吹得胡乱飘舞的窗帘,本来只打算开窗透一会会气,哪曾想昨晚洗完澡倒头就栽床上了。
嘶-嘶-
楚恬卖力地吸了两下鼻子,确定没有鼻涕横飞的征兆,这才狠心挣脱与被子的缠绵,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
卧室的布局坐西朝东又正对着路边,清晨的阳光能够畅通无阻地洒进来,尘埃浮悬在半空中瞬间被照得颗粒分明。
她伸手抓住窗帘的一角,外面的光景便无所遁形,每逢入夜就排得满满当当的车辆,此时已经连不出成形的队列。
至于那辆不打眼的黑色大众……
在短暂地占据过她家门前半个空位后,已经如期没了踪影,仿佛它也不过是跟着节目组骤来骤去的其中一员。
唯有零星的碎叶蜷缩在地面。
堪堪苏醒的意志总是分外薄弱,更何况还有酒精的加持,一不留神就被某些陈旧记忆钻了空子。
楚恬不可自抑地想起,当初凌飞提着行李搬过来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躲在窗边偷看,只不过现在是清晨,当时是深夜。
少年在抽条拔节的阶段难免清瘦些,却不羸弱。麻袋大小的东西鼓囊囊地坠在他手上,纵使被路灯拉长了影子也不见摇摆。
他穿着一身纯黑的短袖与长裤,本可以淹没在盛夏的夜色中,偏又因为目光直勾勾地锚定某个方向而将自己完全暴露。
凌厉,却不见白天的傲气。
确切来说,是白天报道入学时在荣誉墙上看到的一张照片,作为本校直升高中部的优秀学生代表,那年凌飞才十六岁。
当时楚恬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人正是逢年过节必到隔壁陈奶奶家吃闭门羹的哥哥,他妈妈就是陈奶奶常年挂在嘴边的女儿。
彼时陈奶奶已经去世一月有余。
兴许是阿姨在门口折腾得有点久,凌飞拎着东西直接一个跨步上前,没一会就将院门推开,不一会又推开了里面的第二道门。
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再次回想起来,清晰的只有被撕掉门神春贴后光秃秃的大门,以及铁门撞在墙上荡开的寂寥动静。
滴滴滴!
闹钟准时响起,楚恬在思绪回拢中一不留神猛吸了一口气,瞬间被清晨的清冽空气灌了个满腔满肺,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她略略一顿,便转身洗漱出门去了。
闹哄哄的拍摄团队离场后,临时腾挪出来的大片空地再次填满了桌椅,餐馆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已经八点半过后,正是要开始准备午市的时间,容姨带着伙计们一间包厢接着一间包厢地收拾着,勤叔也在洗菜备菜。
楚恬一时竟有些插不上手。
余光不经意扫过门口的小黑板,上面还写着停市拍摄的公告,只是经过一夜的雾气侵袭,粉末堆叠出来的笔记已经坨成一片片。
她随手抄起一块抹布,正打算用粉笔刷蹭过一遍后彻底擦干净,却发现上面的笔画有被人反复描摹过的痕迹。
写字的人大抵手不太稳,笔触乍看短且有力,实则常常一笔岔出了界,不免给人一种修补失败的割裂感。
楚恬不自觉地回头一看,原本丢在角落的烟头已经没了踪影,只剩大片的粗糙砂石铺开在那里,延伸向整片的停车空地。
尼古丁的味道还似有若无地残留着,叫人忍不住猜测,那烟头到底是昨晚就已经被捡走,还是一大早才被伙计扫进垃圾桶。
“老板,来这么早,不多睡会?”
“……”
“老板!老板?发什么呆啊!”
“……”
大脑后知后觉地接受耳朵传来的信息,楚恬愣是卡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一扭头就对上容姨噙着几分揶揄的脸。
昨晚凌飞在杀青宴上那句“前女友”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仅是来了又去的节目组,恐怕餐馆里的人都传遍了。
不管是她还是他,都不曾公开这段旧日的关系,最初是碍于学业,后来是家里的变故,再后来两人都去了南城上大学或工作。
在村里大多数人眼里,凌飞大抵就是随着大人暂住过两年的某家亲戚小孩,实在没有特意回来声明一趟的必要。
或许这就是预告。
开始的时机不对,后面就很难再对得上。
楚恬没有理会容姨探究的目光,丝滑地切换到另一个话题:“要不,我们在这里弄一个室外广告吧。”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眼前的大白墙,一副已经深思熟虑的模样,又平移了半圈以此表达要让路人经过都能看到的效果。
“可以啊!”容姨一眨眼就被带偏了,还配合地跑到大门口实地考察起来,“老板,这得整面墙都填满才能看清楚啊!”
“那喷绘布起码三四米长,也不知道好不好印刷。”
“直接问导演呗。”容姨不假思索地接道。
闻言,楚恬垂下两条比划了半天的胳膊,思绪转入另一个问题。她不确定纪毅跟凌飞是什么交情,搞不好绕了半天又绕了回去。
然而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兴许是脱离了凌飞在眼前的干扰,她没有条件反射就否决容姨的建议,脑回路反而无缝连接到“该干嘛干嘛”的频道。
问一问怎么也高效过自己瞎折腾白耽误功夫,况且东西提前摆出来,总得跟节目组的人过一遍宣传期的配合问题。
少间。
楚恬扭头将视线落回小黑板上,啪地一声将手里的抹布呼上去,粉的黄的蓝的色彩顿时混作一团,不稍几下就面目全非了。
“行,我今天就问。”她干脆利落地丢下这句话,同时将抹布也丢到容姨手里,转身钻进收银台收拾整理起来。
大概是休市了两三天的缘故,今天的客人格外多。直到下午四点半,趁着晚市还没开始的空隙,楚恬才执行这项任务。
过程很顺利,她刚刚起了个头,纪毅就一口答应会提供素材,只是考虑到宣传步调的一致必须由她统筹物料。
对此,她没有异议,直接将伙计量好的尺寸发过去,两人便敲定了周一下午两点半在南城广场的一家咖啡店碰面。
“今天的……”
“行,就这样……”
“……”
低低的说话声混杂在脚步声中,叫人不得不另外岔出一条神经,尤其是散会与下班撞在一起,人流瞬间分出顺逆两拨。
咔嗒!
凌飞左手捧着电脑,右手垫着文件夹,大步流星地朝着走廊末端的办公室走去,一推开门就看见优哉游哉坐在沙发上的人。
只不过短暂地离开两三天,今天的会议就直接从早上排到了下午,这会随便抬一抬脖子都要怀疑整个人会不会就此散架。
“又躲起来不开会。”
他目不斜接地往里走,又马不停蹄地翻看桌上的新文件,却丝毫不耽误嘴上控诉明明赶回公司又爽约了会议的合伙人温荣。
作为大学没毕业就一起创业的拍档,温荣丝毫没有被唬住,又仗着自己包揽了公司跑业务的活儿,连屁股都没有挪正一厘米。
“你可别冤枉人,我是在回复消息。”
“那回你办公室慢慢回复,别赖在我这儿。”
“那你可别后悔噢!”见对方直接下逐客令如此嚣张,温荣故意拿起腔调,说完了还作势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嗯?
凌飞当即一挑眉,也顾不上神经的酸痛,猛地一抬脖颈,两只眼睛精准地锚定在温荣晃悠上来的手机屏幕上。
“在回复谁的消息?”他径直问道。
“纪毅啊。”
说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好好谢一谢,要不是温荣认识在影视圈的纪毅,他还真不知道楚恬为了上这档节目忙得团团转。
他撂下手里敲键盘的动作,正儿八经地迎上温荣的视线,却实在没有闲情听对方拐弯抹角,便直接开口道:“说重点。”
“你家小丫头,刚刚主动联系纪毅了,说是想在自家餐馆外面做一个室外广告,问问有没有能够用得上的素材。”
“然后呢?”
“然后就是,她们约了下周一两点半,在南城广场咖啡店。”说完,温荣打了个响指,恨不得当即就开启探讨主动出击的方案。
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凌飞慢了半拍,像是没有听清楚一般,沉着声音又复述了一遍:“你是说,她主动联系的?”
“是啊,人家大大方方地问,我隔空亲自指导了一下纪毅,三两下就把人约过来了。”
“……”
“凌总,三百万砸下去,还是能听个响的。”
“……”
他没有打断温荣洋洋得意的邀功,这话也没错,这笔钱名义上是公司赞助的节目组,实际上单纯是他的个人支出。
响不响的也并不是他的首要目的,在他的概念里,他的资产从来都有楚恬的一部分,不管她有没有开口跟自己要。
这两年,她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楚爷爷留下的餐馆与柑园上面,这些他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是柑园早就有一部分不属于楚家了。
凌飞漫无目的地想着,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眸光一转,落在了电脑显示器旁边的相框,朦胧的月色投映在乡间的小径上,拉长的影子只看得见大致的轮廓。
那是他第一次偷拍的照片。
也只成功了这一次。
其实楚恬笑起来很好看,尤其是微微扬起的眼角,会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明媚,不自觉就会看得忘记了挪开视线。
思绪游离间,凌飞莫名想起刚刚结束为期不足三天的拍摄,即便要不断背词来缓解压力,但她已经能够从容地面对镜头了。
那些被追着删照片的大脑,仿佛只是他的臆想。
咔哒!
伴随着清脆的关门声,偌大的办公室重新回归寂静,以及温荣离开前半真不假抛下的一句话:“兄弟,该改改策略了。”
南城的春天总是阴晴不定的,尤其是迷蒙细雨一下就是断断续续的从早到晚,能够叫人一整天都抓不住一丁点太阳。
“如果你只能在富余的时候……”
凌飞兀地想起昨晚的这句话,跟楚恬对峙不被刺几下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向来犟,却只对他犟,某种程度也算一种隐密的特权。
可这次,似乎不一样。
又或许很久以前就不一样了。
他抬头想望向窗外,迎头盖下的只有满室的昏暗,只有电脑屏幕尚且发散着幽幽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