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炮制技艺并不是简单的晒橘子皮,而是糅合了农学、气象学、中药学为一体的精妙系统……”
“瓣若浮云、色如琥珀、香若醇酒……”
“其核心可以概括为六个环节,分别是种、采、皮、晒、陈、藏……”
“……”
楚恬任由妆发师在自己头顶大兴工程,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全聚集在背词上面,嘴里絮絮叨叨地如同尼姑诵经。
尽管节目配备了有美食专业知识的主持人,可陈皮膳食是美食中一个极小的细分领域,导演最终还是要求饭店的人一同出镜。
这样是有益的。
这些年,凭借着扎实的出品与爽朗周到的服务,她跟不少顾客都打下了交道,本人出镜的效果肯定远远大于不出的。
“不用紧张,你刚刚讲得挺好的。”
妆发师在旁边冷不丁地抛出一句安慰的话,楚恬本来还在言之凿凿地给自己鼓劲,心理防线轰地一下全塌了。
见鬼的不用紧张。
她用力地吸了吸堵塞的鼻子,但还是如释重负地接了一句:“那就好,今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感冒了,我还怕会耽误录制。”
“不会啊,一点都不觉得你是第一次录节目呢。”
按理说,最能解读一道菜的应当是厨师本人,奈何勤叔老实巴交到连说话都磕巴,最终也只能楚恬这个老板顶硬上。
其实她一点儿都不喜欢镜头,总觉得谁都能透过照片无限期地审视她,大合照混一混可以,私底下是连拍个影子都追着人删掉。
“可以了,楚老板,补好妆了。”
“辛苦啦。”
“哪里,你皮肤这么好,我粉底都省了不少。”
“再夸可就当真咯。”
楚恬大大方方收下夸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定在镜子上,里面的自己剑眉微扬笑眼弯弯,乌黑的长发懒懒地铺在身前。
她头发天生自然卷,孩童年少的时候总嫌弃翘起的碎发遭人逗弄,如今一股脑留长了倒是自带熨烫过的效果。
思绪悠转间,楚恬冷不丁一抬眸,果然从镜子里看到远远注视着自己的凌飞,明目张胆地倚靠在沙发上,没有一点点遮掩。
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错。
柑园的室外拍摄早在昨天就完成了,其实他已经没有到场的理由了,可他还是来了,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敲手机上。
他穿的还是昨天那身风衣的打扮,敞开着拉链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低头的时候会有细碎的头发扫过锐利的眉峰。
楚恬正要挪开视线,却见那道身影忽而站起身来,但很快又混入到嘈杂的环境中,摘不出一点点动向。
啪!
一记响亮的拍掌声以立竿见影之势终结了所有喧嚣,导演紧接着喊了一声“全世界就位”,所有人立刻听命执行。
楚恬正叹服于纪毅的超绝掌控力,就看见本人朝着自己走过来,径直开口道:“台词调整一下,待会主持人说,你配合。”
“好,听导演安排。”她麻溜应下。
“行,我现在要补几个菜品的镜头,你继续休息。”
“有需要随时叫我。”
纪毅导演显然对于这种不问只服从的团队伙伴非常满意,点了点头就风风火火地回到监视器前面。
接下来的拍摄可谓是一帆风顺,不多会就到了下午茶的时间。休息区早早就堆满了外卖送来的奶茶甜品,跟昨天的一样。
楚恬也准备了一些,自然是紧扣主题的陈皮茯苓茶,虽然新市位处珠三角不算冷,但喝口热乎乎的养生茶还是会舒服很多。
“好久没碰到这么丰富的下午茶,这次的赞助商真大方。”有人抱着吃的喝的回来,顺手就拉上她围坐在一起。
因为事事有着落的周到服务,楚恬很快就跟节目组的人打成一片,闲暇时还会跟她们唠上几句嗑,氛围很是融洽。
“简直是千载难逢铁树开花,干活都格外有劲了。”
“的确是难逢,我听说节目组本来没打算开新市这一期,是赞助商特别指定的。”
“哪个赞助商?”
“不就一个嘛,还哪个,没看到这期航拍镜头那么多啊!”
那些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聊着,楚恬本来挖着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心肝脾肺肾冷不丁被掐了一下。
大脑涌上某种猜测。
“赞助商……为什么要指定这一期。”她下意识追问道。
“听说老板是新市人。”
“哦,为家乡出力,很正常。”
“应该不单单是做慈善,反正这期是独家赞助,所以播出的时候会给单独的画面宣传拍摄中用到无人机产品。”
八卦的话题还在继续,楚恬已经没了继续打听的兴趣,就连巧克力蛋糕也索然无味起来,囫囵咬了两口便咽进肚子里。
她没料到这期节目是凌飞赞助的,要是没有他砸钱,别说自己上不上得了,大概是连争取的机会都不存在。
真的是为了自己?
但天平很快又倾向另一侧,先不说家乡不家乡,单单能够在电视上宣传一波他引以为傲的无人机产品,恐怕已经值回票价了。
正当楚恬提着心脏一会上一会下的时候,手臂冷不丁被旁边的人撞了撞,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正被一圈打趣的目光包围住。
“怎,怎么了?”她发懵道。
“楚老板,叫你呢,你的外卖又到了。”
话音刚落,外卖小哥已经熟门熟路地寻到跟前,将东西往她手里一塞,便又功成身退地跨上自己的小电驴溜得无影无踪了。
楚恬不自觉地收了收紧掌心,温热的触感很快顺着指尖漫延到全身,不用查看,她就知道那是跟昨天一样的姜糖奶茶。
她的体质本来就敏感,尤其是高中迎着拂晓早起那几年,三天两头就感冒,奈何一吃药就蔫了吧唧,通常都得靠姜茶续命。
楚恬若有所思地扫视一圈,人群中已经没有了凌飞的身影,仿佛生怕自己提着东西就与他对峙,早早就躲了起来。
“楚老板,这么殷勤,男朋友啊!”
“不是。”她避重就轻地回道。
“不是男朋友,那就是追求者咯,说来听听嘛!”
“额……”
周围依旧穷追不舍地投来八卦的目光,正当此时手机响了起来,楚恬立刻将姜茶往桌上一搁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座位。
这就是凌飞的惯用套路,不打一声招呼就将东西强塞到对方手里,强势又果断到根本不在乎你接受不接受。
可偏偏他又对需求一击即中。
以至于她常常生出一种被穷追猛打的错觉,可等你急眼了,想要回头反击了,他又摆出一副叫你下不去手的真诚模样。
嗡嗡嗡……
握着的手机还在震动个不停,楚恬只用余光轻轻一扫,便再也没有心思琢磨与凌飞有关的任何事了。
来电的正是楚卫东,按照辈分来说该称呼一声叔叔,前些年因为疫情撑不下去的时候,是他入伙饭店跟柑园拉了自己一把。
可凡事都有其标价,当初她给出的承诺是“旱涝保收”,盈利按比例分摊亏损自个儿承担,以此换取股份的优先回收权。
现在人家要提前撤资了。
楚恬左脚一拐推开了其中一间包厢的门,站定在窗边缓了几口气,这才划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东叔,找我有事?”
“楚恬啊,我考虑了一下,半年还是太久了。我这个年纪了,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就想着安心养老。”
“其实饭店的生意已经好起来了,半年是有点久,这不是考虑到柑园嘛,那边资金回笼本来是需要三到五年的。”
“……”
“……”
通话那头看似态度温和,实则寸步不让。楚恬周旋了好几个来回依旧徒劳无功,只得打出最后的感情牌。
“东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柑园对我真的很重要,那是爷爷留给我的,我只想保全他老人家的心意。”
“唉!”楚卫东迟疑了许久,最终也只抛出一句,“楚恬呐,我们还是当面聊一聊吧。”
挂断电话后,楚恬久久地站在窗边没有动,脑子里全是怎么应对这个当面聊一聊,却又只能望着前方发呆。
这不是景观最好的一间包厢,却是视野最宽阔的,从这里看出去可以将整片柑园尽收眼底,包括尽头被押在楚卫东手里的那片。
可大抵是连着两夜的绵绵细雨,玻璃上全是歪歪扭扭的水渍印子,被太阳蒸发过更是晕出一片灰蒙蒙的滤镜。
嗬!
楚恬沉沉地释出一口浊气,抬手敲了敲脑门,仿佛这样就能从感冒混沌的大脑里蹦出一二三立竿见影的办法。
其实她心里清楚,关于上节目这件事,不仅仅是寄望于能够拉动饭店的生意,也是希望能够将饭店与柑园的样子完整记录下来。
只是没想到,这个设想倒成了凌飞的手笔。
可别说是现在录制已经进入后半程,就算是刚刚签下合同的时候,她也没有余力承担违约金,而对方明显是蓄意设局。
啪!
原本的满室昏暗被头顶的吊灯驱逐了个干净,楚恬猛地回头一看,门后的凌飞就这么直直地撞入视线当中。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厉声问道,拧紧的眉心中尽是对他偷听自己通话的猜疑与不满。
而他向来不掩饰,此时更是单刀直入:“你缺钱?”
“与你无关。”
“为什么不跟我说?”
仿佛终于被对方没有边界的话击溃了最后的温和,只是一个垂眸的瞬间,楚恬收起了所有粉饰太平的念头,眸光冷若冰刀。
周身是根根分明的刺。
“凌总,虽然节目是你赞助的,但片场不是,你一个外人未免太来去自如了。”她的声音冷冽而低缓,话音一落便推门离去。
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