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梦循声望过去,平行的视线堪堪到对方宽阔的肩膀,在黑色廓形衬衫的衣领之上,她看见了那颗仅有一面之缘的棕色的痣。
“先生,仲需要D咩呢?”(先生,还需要别的吗?)服务员问钟祈望。
“唔使。”(不用了。)他转身欲走。
谭梦想跟上去,却不得不留下来等餐。
要该怎么办才好?
要怎么告诉他最后一杯现磨美式本来就是专门给他买的?
“等一下。”情急之下她终于开口,但声若蚊鸣,差点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她莫名懊悔地叹了口气,真是好不容易才能再遇见……他肯定早就不记得自己了。
正当她快垂下脑袋时,她看见对方又迈着长腿往回走。
是想回点餐台点杯别的吗?
不对劲。
他好像是径直朝她走来的。
他是听见她叫他了吗?
怎么办?
人马上就要走到跟前了。
等下究竟要说什么啊喂!
说什么才会缓释上上次见面的尴尬?!
谭梦提了口气,用缓解紧张的微笑迎上对方坦荡的目光,撑不过半秒,又做贼心虚似的不自然地回避。
对方走到她身侧,似乎有话想对她说,她只好假装淡定地与他对视。
钟祈望的余光里是她因为刚才的小插曲激动得绯红的耳朵,不由地想起龟苓膏的耳朵。
他微微欠身,与她保持在一个任谁看来都很有分寸的距离,但谭梦却被他身上的温度灼烧着,她像是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白皙的皮肤慢慢透出淡粉色;她还能隐隐约约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像含有工业香精的沙龙香,也不像成分复杂的洗涤剂留下的痕迹,像阳光下表皮干燥、内里又湿润的树的味道,像黄昏前一个小时白桦树林里的味道,让她觉得很熟悉。
他稍微低下头,压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礼貌委婉地提醒道:“你可能需要去一趟洗手间。”
她愣了愣,随后转身看一眼自己的白裙子,上面有一朵鲜活的红色,她两颊一热,不自在地吐出粉色的舌尖,舔了舔莹润的嘴唇。她取下披肩系在腰上,再抬头时,水晶晶的黑色眸子对上他深邃的眉眼,不一会儿又躲闪开。
钟祈望领会了她目光中的谢意,当然,他也从中看出了其他端倪。
年纪小的女孩子就算有些情感阅历也很难熟练驾驭不动声色那一套,这样微微露出破绽时的神色,给人的感觉似乎还不错——但也仅限于还不错。甚至无须等到他走出咖啡厅,只是在她道出谢谢二字时,这种感觉就会散尽。
相较之下,谭梦的脑子就不太清白了。
之后一整天,她都在回溯和他在咖啡厅里发生的交集,白天记忆就此出现断带,她甚至记不清自己最后是怎样把咖啡送到郑永霖手上的。
晚上完成小组作业时,同组的男生看她心不在焉,用普通话询问:“你要不要紧?身体不舒服?”
谭梦点点头,借口说是自习室冷气开太足有点头晕,在完成了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后告假离开。
在电梯门快要合拢的时候,门口有人按了下楼键,她正刷着手机,没注意上来的人。
“你住交换生宿舍吗?”
谭梦闻声抬头,噢,是刚才那个同组的男生。
“外面下暴雨,正好我开车,送你?”
谭梦客气地笑笑,说:“不用麻烦啦,谢谢。”
“不麻烦,很顺路。”
电梯很快到达一楼,谭梦说:“真不麻烦啦,我打车就好。”说着,她走出去。
没想到男生也跟着出了电梯,大跨两步,走到比她稍前的位置,面对她,一边退步走一边说:“下雨天打车很挤的。”
这人没眼力见,有点招人烦。
谭梦沉默着看了他的脸好一会儿,说:“真不用了同学,谢谢。”
“梦梦。”一个藏着疲惫的熟悉声音闯进来。
谭梦抬眼看过去,神情里瞬间充满雀跃的亮光。
杨赤茗一把抱住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怎么会来的?”她萦绕在心里一整天的奇怪情绪在那一刻化作委屈哽在喉咙里。
“你今天上午不是说想我了吗?”
谭梦鼻子一酸,双手拖住杨赤茗背上沉重的行李包,把额头搭在她湿漉漉的肩膀上,“下雨了也不知道打伞?”
“打伞也没辙,港城的暴雨想浇灭我心急如焚见你的心。”
“你好油。”谭梦嫌弃似的推她一下。
杨赤茗拍拍她的背。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快感动得快落泪,却还傲娇得不肯承认。
一旁完全被她俩当空气的男生插话:“我送你们,雨太大。”
杨赤茗看一眼面前高高瘦瘦的男生,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用胳膊肘攮谭梦一下子,说:“不介绍介绍?”
谭梦站直身子,对男生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杨赤茗。”然后又对杨赤茗说:“这是同组的同学。”
杨赤茗满眼问号:这就结束啦?连个名字也不知道?
男生笑了笑,他在上课的时候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好像介绍过两次。但好吧,再介绍一次:“你们好,我叫丁辛衷。”
杨赤茗伸臂与他握手,“你好,初次见面,多多关照。”随后,她看一眼手机的来信提醒,继续说:“我打的车马上就到了,就不麻烦你送我们了。改天,改天我们再约。”
“那不如明天一起晚餐?”丁辛衷的目光留在谭梦身上,“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法餐厅,他们最近邀请了Yannick Alléno做主厨。”
谭梦没有说话,杨赤茗太了解她了,沉默就等于不情愿,于是笑着打哈哈:“真是不巧,我们周末已经有安排了,可惜没有这个口福了。”
丁辛衷识趣地说:“好,那我们留个联系方式,下次再聚。”
杨赤茗瞧一眼点头同意的谭梦,拿出包里的手机,“有机会一定聚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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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城的夜雨大得像永不停歇,两个女孩挤在一把伞下走到街口的出租车站台,苍茫的夜色中,谭梦望着雨中的霓虹,问:“红茶,你打的车怎么还没到?”
杨赤茗解锁屏幕,将手机举到她眼前。
“什么~还在排号?”
“88号,多吉利啊。今天又碰巧下雨,雨水则发,88。”
得。
又掉钱眼儿里了。
谭梦轻轻戳她的脸,说:“要等那么久的话,还不如……”
“什么~”杨赤茗学着她的语气,打趣她,“我还以为你不想搭那位丁同学的便车呢。”
“什么跟什么呀,关他什么事儿。我的意思是还不如走路回去。”
“也是,等排到我们,估计雨都停了。”杨赤茗取消订单,压低举着伞的手,说:“那走呗。”
“你背我~走那么远,人家的鞋会打湿。”
又来,纯犯贱。
杨赤茗无语地笑,“背你啊?我还会抽你呢,你信吗?”
对味儿,爽啦。
谭梦嘴角上扬,挽住好友的胳膊,往她身上靠了靠。
“您别光顾着自己爽,”杨赤茗拉着她直直往前走,“我再待在马路边儿吹会儿风,就真的要感冒了。”
等她们打打闹闹回到家中已是十点,两人洗了个热水澡驱寒,窗外的雨一直下,卧室里的陈设和灯光很温馨,肉桂苹果味儿的香薰暖暖地燃着,忽然惊雷,缩在被子里发呆的谭梦打了个激灵。
坐在沙发上看合同的杨赤茗瞧一眼她,问:“梦梦,你不开心。”
“没有哇,”谭梦从被窝里钻出来,像猫儿一样慢悠悠地伸个懒腰后起身,站在床沿上,绷着雪白灵巧的右脚脚背踩到沙发边缘,“我开心。”
杨赤茗赶忙把合同扔茶几上,起身给她腾空位,问:“为什么开心?”
谭梦坐下,靠在她身上,说:“因为你千里迢迢来看我。”
杨赤茗将午睡毯分一半盖在她身上,问:“那为什么不开心?”
谭梦摩挲自己右手上的疤痕,不讲话。
杨赤茗凝望她的双眼,半晌后摸摸她的头顶,感慨道:“怎么连你都开始有心事儿了。”
“什么~”谭梦佯装惊讶地睁大双眼,手插上腰,“我以前难道很没心没肺?”
杨赤茗看穿她这副耍宝样儿后头藏着情绪,挑话儿逗她开心:“也不是。”
“我就说嘛。”
“只是很憨。”
“哪里憨?”谭憨憨把人扑在沙发上挠痒痒,“本人智商超群的好吧。”
确实超群,毕竟是一个从小就痴迷数学的怪咖。
杨赤茗一边反击,一边说:“憨也很可爱的好吧。”
“我不管。”
被压在下面,反击失败,杨赤茗连忙说:“好好好,我举投降。‘憨’在这里的意思是我们家梦梦积极乐观,包容心和钝感力都是一顶一的,局气又快性。”
谭梦嘴角轻轻一翘,“这还差不多。”
“夸两句就高兴了?”
“对,”谭梦小得意地晃晃脑袋,“就乐意听吉祥话儿。”
“那现在可以说说是什么事儿了?”
提起这一茬,谭梦又泄气地瘫在沙发上。
杨赤茗瞧她一眼,“研究陷入了瓶颈?”
“和研究没有关系。”谭梦一脸忧郁。
杨赤茗抚上她右手掌心,“我猜,和这伤有关?”
谭梦叹一口气,摇摇头,说:“红茶,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了。”
“梦梦,到底怎么了?
谭梦沉默片刻,问道:“红茶,你还喜欢你前男友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
“关他什么事儿啊?”
“你喜欢他是什么感觉?或者说,你喜欢他哪儿?”
杨赤茗从沙发上跳起来,声音分贝直往上飙:“艹,那人渣来勾搭你了?”
“啊?”
“不会是你看上他了吧?”杨赤茗持续上火,有种自家又脆又甜的小白菜快被猪拱了的濒/死感,“他不是什么好鸟!”
尽管两人自小就认识,但谭梦有时还是会被杨赤茗一点就炸的急性脾气惊着,她疯狂摇头,说:“不是,不是的。”
她拉着杨赤茗的手让她坐下来,莫名羞于启齿,“好像是别人……”
“哦——”杨赤茗长嘘一口气,“你在港城撞见他带着别的妹玩儿?你直接告诉我说也没事儿,我都和他分手八百年了,早没感觉了。”
谭梦咬着下唇,盯着膝盖,没有立刻回话,过会儿,认真地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大家还记得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上别人时的感觉吗?在少女不可言说的心事中,“喜欢”是一种不确定中又带着确定,见不到对方又想见到对方,见到对方又不明由头想要躲起来,明明心潮澎湃却又故作镇定的感觉~说不上美妙却又让人上瘾。[星星眼][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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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