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夏清晚便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递向后座另一头的叶裴修,“还给您。”
叶裴修看一眼,淡声说,“就搁那儿吧。”
“可以把我送到32号宿舍楼下吗?谢谢。”
“不是说要去吃饭吗?”叶裴修抬腕看了下表,状似很稀松平常地说,“正好我也饿了。”
夏清晚说,“……我们食堂不太好吃,可能不合您的胃口。”
叶裴修很淡地笑了一下,“我请你出去吃,可以吗?”
没等她回答,他向前头驾驶座说,“敬梓,给老唐打个电话。”
“好。”
“有忌口吗?喜欢吃什么菜?”
叶裴修扭头看她。
“……不要太辣就好。”
夏清晚说,“麻烦了。”
路上,后座的两人没什么交谈,叶裴修接了两个电话,夏清晚则一直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雨,转眼就到了目的地。
在上京住了两年,城里多数有看头的地方她都逛遍了,这一处却是从未来过。
隐在低矮的胡同中,地图上也没标注这里有餐馆。
下车打着伞,跟上次在北官房胡同一样,穿过静悄悄的二进院,里头的院落才显出真章来。
假山曲水,嶙峋湖石在雨中泛着**的光。
走到游廊檐下,叶裴修收了伞,交给一旁侍立的门童,径直往前走。
夏清晚落后三五步跟着,分神望向廊外院中昏暗夜色下飞溅的雨。
收回视线时,发觉叶裴修侧身站在前面等着她,“跟紧我,这里第一次来容易迷路。”
夏清晚哦了声,紧步赶上去,跟他并排走。
叶裴修偏头看她,淡笑说,“你走路时候好像很喜欢东张西望?”
“嗯?”
夏清晚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次在北官房胡同会所里,她也是如此回头望,才差点撞到他。
那次是鬼迷心窍,想在走之前看他一眼。
“……也不是,只是看雨而已。”
偏他追问,“那么,这次是为看雨,上次是看什么?”
夏清晚本想胡诌个答案搪塞,可转念一想,反正他也不会有机会知道,索性说,“看一个人。”
叶裴修看了她一眼。
在他凝视的目光里,她挺直腰杆做出堂堂正正的样子来,这模样倒惹得叶裴修笑了一声。
侍者引领他们走进中堂,又经过一道侧门,最终进入一间包厢。
室内一色传统的中式摆设,墙边一张八仙桌,两旁各一把太师椅,东瓶西镜,古色古香,万字纹红木窗前横着一张乌木长桌,其上点着一盏紫檀胎花鸟图台灯。
整体光影也是仿古时的昏黄情调。
在这样格调高雅而讲究的环境里,叶裴修反而没有什么讲究的意思,把下车时才穿上的西装外套又脱了下来,随手扔在太师椅上,接着解领带解袖口。
夏清晚站在那儿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是搞不清楚他大脱特脱是在干什么,叶裴修觉得好笑,一边挽袖子,一边随意抬了抬下巴,“你先坐,我开了一天的会,有点累,松快一下,”说着抬眸看她一眼,“跟你吃饭,应该不用那么多讲究吧?”
夏清晚摸不清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说,“……我算是您的晚辈,您自然不用跟我讲究,您随意就好。”
这话让叶裴修更深地笑起来。
他把袖扣随手抛到八仙桌上一方首饰盘中,走过来,“在你家,听长辈的话叫我一声裴修哥,今天见面反而脱口而出‘叶先生’……”说着,他帮她拉开椅子,“现在听你这么说,那么,你觉得我是长辈了?”
夏清晚不习惯男人这样的服务,但到这份儿也只得坐下来,臀部下落一半,椅子被往前推了些许,待她臀部完全挨到椅子,椅子和桌子间却是正正好好的距离。
他随手的绅士之举,就能恰到好处地照顾到人。
夏清晚静了静心,状似没情没绪地说,“您说话好像很喜欢占点口头上的便宜?”
同样的句式,是模仿方才在游廊下他猜测的话语,也是回击上次在她家,他的“出言不逊”。
叶裴修看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下来,似笑非笑,“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你算是晚辈’。”
“……那只是跟您客气。”
“你这客气客错地方了,”叶裴修还是很不见外,“我这个年纪,正是不喜欢当人家长辈的时候。”
八岁的年龄差距,不上不下。
叫哥哥不太妥,叫叔叔更加离谱,何况,他们也没那么熟。夏清晚用手背撑着下巴,低眼想了想,“……那就权当是我倚小卖小,您想怎么叫都行。您和我也都不再说什么‘谁占便宜’的话了,这样两清。”
话说完,她抬起眼来看他,轻声,“您觉得怎么样?”
花鸟图台灯晕出的朦胧光线从斜侧面映在她脸上,睫毛、鼻梁、下颌组成的流畅线条像一幅清雅的素描画。
怎么有人只是随随便便把头发一挽,未施粉黛,就美得如此惊人。
叶裴修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过片刻,他抬手摁铃叫了侍者来。
这是家专做中餐的菜馆,菜单每日更换,老板兼主厨老唐手艺一流,叶裴修吃惯了,让侍者把今天的菜单给夏清晚看一看。
夏清晚滑动pad屏幕,粗略扫了一遍,十五年陈皮老鸭花胶汤、山家三野、藏酒烧乳鸽等数道菜品,除此外还有一味血燕。
侍者离开时,把叶裴修脱下的西装外套和领带挂到了衣架上。
菜品一道接一道端上来,夏清晚埋头认真吃。
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饭桌上她一般不讲话,叶裴修也没有搭话的意思,他甚至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只寥寥动了几筷子。
室内寂静无声,显得外面的雨声愈发大了,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树叶沙沙作响,雨声几乎要透过万字纹窗棂逼进窗内来。
夏清晚趁着喝水的时候从杯沿上方看了他一眼。
叶裴修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流畅冷峻,长眉压着一双寂寥的眼。
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她总觉得他有点高深莫测。在北官房胡同中堂里初次见他,觉得他英俊儒雅风度翩翩,只是那双眼,分明透着冷寂。
于是她以为他会是忧郁内敛的男人,可这两次实际接触下来,他反而是公子哥的作风,松弛散漫不拘小节,说重一点,甚至隐隐有些风流。
很有她堂哥夏明州惯常接触的那帮三代四代们的习气。
这位叶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只知道他是梁奶奶的孙儿。可据她所知,梁奶奶的夫家姓姜,怎么会有姓叶的孙儿?
也许是随母姓,也许是外孙。
她对那个圈子里的事不了解,也无意去接触,何况,奶奶三令五申过,不希望她被其他琐事分散注意力,只希望她专心学习,本科时打好基础,以后走学术这条路。
当初奶奶说这话时,喜奶奶在旁打趣笑说,“照您这么说,那以后我们清晚只一门子搞学术,不恋爱不结婚啦?”
奶奶只说,“不结婚也没什么不好。”
外面的雨好像小了些。
夏清晚往窗外望,这才注意到,窗外竟是一个池塘,柳丝摇曳拂波,水面浮着片片睡莲莲叶,零星有闭合的花苞探出头来。在夜雨中别有一番情致。
可惜,隔着距离,隔着雨雾,看不真切。
她下意识看了眼对面的叶先生,叶先生也正看着她,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了?一脸愁闷。”
“我想去,”她指了指窗外,“池塘边看看,不知道方不方便?池塘对客人开放么?”
叶裴修朝窗外看一眼,招呼侍者取把伞来。
他已经起身,顺手从衣架上取下西装外套,递向夏清晚,“外面凉,披着吧。”
看这架势,是要陪她一起去。
夏清晚本想说找店家借把伞,自己过去看就行了。可……
他的行为总是自然而合理,让人无从拒绝。
她指尖稍顿,小心翼翼接过披上,走到门口,想起待会儿俯身看池水,怕这过大的外套会从肩上滑下来,索性把胳膊伸进袖筒穿上了,又拢了拢对襟。
穿严实了之后,西服上沾染的檀香无声无息侵入了她的鼻腔,袖筒里光裸的胳膊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不由抬手抚了抚。
侍者送上来一把雨伞,叶裴修接过举起来。
侍者说,“叶先生,雨天地滑,请您小心脚下。”
虽说是大伞,伞下空间到底有限,夏清晚不敢离他太近,也不敢太远,再加上地面湿滑,于是走得万分谨慎小心。
叶裴修偏头看她,说,“你倒是比我还不见外。”
“嗯?”
叶裴修边走边继续说,“上车下车两段路,我打着伞,你都离我八丈远,我这半边肩膀,今儿湿了三遭了。”
他话还没说完,夏清晚就反应过来了,探头往他那边肩膀一看,果然白衬衫已经被洇湿了。到底是年纪小,禁不住他不客气的这么一说,夏清晚的脸立刻就红了,忙说对不起,紧赶两小步,轻轻抓住了他衬衫肘部的布料。
叶裴修停下脚步,偏过头低眸看她。
夏清晚别开眼,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里面穿着一袭无袖的宽筒棉布长裙,清透淡雅的青灰色调,外面罩着他的黑色西装,衬着周围青翠欲滴的扶疏绿意,像夜色中一抹濛濛的青山。
两人撑着伞,绕过屋侧的月洞门,来到后院。
站在池塘边,夏清晚倾身探头往石阶下的水面上看。雨滴在水面溅起朵朵涟漪,星星点点像白色的烟火。
她不由想起前几日念过的词,「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池塘对岸一树海棠已受尽雨打风吹,几近凋落殆尽,枝头只余几点残红。
不过,落红满径倒也并非都是丧气颓唐之意,夏清晚抬头笑说,“我们今天擎伞踏春雨,枝头一点残妆,反而有万般夏的意思了。”——
已是五月中旬,这一场雨后,上京的夏天就要到了。
叶裴修低眼看了她片刻,又随着她的视线望了会儿雨下翻飞的莲叶和荷叶,闲闲地笑说,“李义山说‘留得残荷听雨声’,我们今天倒是‘赶着早荷听雨声’了。”
这话里很有点同乐的意思。虽说是陪她来看雨,他倒也乐在其中么?
夏清晚忍不住粲然一笑。像是被大人纵容领着踏水玩耍的小孩,是一种纯粹的欢乐笑音。
在他凝视的目光中,夏清晚笑着笑着,脸莫名发热,不自然地别开眼,说了句什么。
雨滴落在伞布上噼啪炸开,叶裴修没有听清,低下头问,“说什么?”
夏清晚转过头来,“我说谢谢您陪我,”稍顿了一下,“……刚才看您没怎么吃饭,也没什么表情,还以为我哪里说错话得罪您了。”
叶裴修轻轻笑了一下,“方才吃饭前说我喜欢口头上占便宜时候,不怕得罪我,事后倒是反思起来了?”
这哪里能怪她呢。
在她家初次相见他说话就那么不客气,让她那晚临睡前还翻来覆去地想,虽说她性子柔和,但毕竟小小年纪,怎能不记仇,想着这次讨回来一点呢。
“……以为您不会计较的。”
她小声说。
“以后你把这称呼改一改,我就不计较了。”叶裴修说,“我总有个名字。”
“那好,”夏清晚虽说因为这年龄的差距对他有点畏惧,还是鼓起扑通扑通的勇气,说,“以后我就叫你叶裴修了。”
叶裴修没再说话,只觉这伞还是太大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有几道更重些的敲击音,像是雨滴砸在琉璃瓦片上。
啪嗒啪嗒。
注:「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出自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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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