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泠记 第1章 云县旧事起涟漪，断眉男牵走失谜

满月属实是个好兆头，连带着魏清泠揉皱的心情都舒展了开来。云县山清水秀，溪流果然能带走一切不悦。

云县地处都城与衮州交界处，这位置吧，谈不上偏僻，但是好巧不巧，云县地方小恰好压上两地地界，虽说名义上属都城管辖，但位置偏向了衮州几里，都城繁华，自是顾不上这比枯叶还小的云县，而衮州也是装聋作哑，只是年年收赋税的时候，衮州恨不得算上云县那一份。

云县倒是落得清净，这也是魏清泠喜欢云县一个理由。

魏清泠何许人也？外面的十里八乡可能对这个名字实在过于陌生，但是提起云县小魔王，估计各家大娘都能提着擀面杖出来破口大骂几句：

“别让我看见那小兔崽子，去年偷我们家西瓜，他偷就偷吧，愣是将我们家西瓜连蔓带瓜踩得稀碎，第二天我看到满地西瓜碎瓤，直接晕了过去，我们家老头子去王大夫那儿抓了给我抓了好几服药，才缓过来。”

“别说你们家西瓜了，且不说糟蹋了我们家种的粮食，我们家大黄狗都被他打怕了，腿上的伤口到现在都没好。”

“......”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小崽子跑的还挺快，一次都没被人逮住，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倒霉孩子，下次非揪出来，挂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打上三天。”

可是谁也不知道，云县小魔王是个女儿身，而且说来，这个小魔王的称号也实属冤枉。

清泠踏着碎月回了家，正趔趄爬台阶时，秀禾停了手中的针线活：“说说吧，今天又闯了什么祸？”

“阿娘，什么叫又闯了什么祸，女儿什么时候闯过祸啊？”灰扑扑的清泠一下扑进了母亲怀中。

“你自己照照镜子吧，我的新衣裳就被你蹭成这番模样了，哎哎哎，你脏手别碰，这包子是给你爹留的。”清泠胡乱把包子塞到了嘴里，便溜去自己的房间了。

留下秀禾一声叹息：“阿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什么时候才能规规矩矩做个小姑娘啊。”

魏衍踏进家门时，阿泠已经换好了衣服，托魏衍长相的福气，魏清泠生得也是一副文质彬彬柔弱的俊俏模样，与云县十里八街乡亲们的黝黑肤色，粗壮手臂相比，魏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魏家能在云县讨得一个好人缘全凭着魏家阿娘秀禾，不仅人生得美又是个勤快好客之人，最爱侍弄一院花花草草，惹得村头村尾的小姑娘天天往魏家跑。

秀禾一手针线活也是做的极好，绵密的针脚与云县农户们为了补破洞七拐八弯的针脚不同，往往还能在收针处系上一朵小花。

都说魏衍好福气，一个靠卖字画为生的落魄秀才遇见秀禾这样贤惠能干脾气好的人，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不，就靠他那双握笔杆的鸡爪，农田下不得，粗活干不得，挣不到几个钱，还天天往城里跑的性子，定是在菩萨面前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

魏衍是落魄秀才，每日便是往返都城卖字画，虽说不及当代名家，但也常有几个赏识人，魏衍常常为字画聊到日落西山，秀禾会留些饭菜等魏衍回家。

魏衍是个不善言辞之人，往往聊到字画会多蹦几个字，其余时候便是细细听秀禾讲家长里短，什么县东头的狗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打了，最近看到人都吓得直接缩到柴草垛，最近种的几株花也不知道是不是染病了，总是蔫蔫的，云云。

阿泠知道这可能是她阿爹今晚最后的笑容了，等阿爹吃完饭，估计就笑不出来了。

“泠儿，书背的怎么样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清泠心里碎碎念叨，怎么阿娘今天家长里短就讲了这么一小会儿，一炷香的时间都没讲到，害得自己书都没翻开，佛脚都还没看到影儿别说临时抱一会儿了。

“爹，隔壁小花今天还让我晚点儿和她去给小黑狗做个小狗窝呢，明天我一定把那个什么经全背完。”一口气说完，清泠直接跑路了，陪小花做狗窝是事实，只不过是三天前的事了。

“哎，泠儿迟早是会离开云县的啊。”

或许是阿泠跑的太快，也或是今夜风有点儿大，魏衍最后一句便在皎皎明月之下散得无影无踪。

魏衍并非不知阿泠心性，她确乎不爱听这般敦促她学习或者收敛心性的话术，况且秀禾是极宠自家女儿的，说的多了倒是破坏家庭合睦，这个年纪爱闹腾些倒也无妨，大些就好了。

也罢也罢，天光时长，无忧无虑的日子多一些总归是好的。

魏衍独自在房中写字，不巧顿笔时思绪万千，使得厚重的一滴墨晕染开了字尾，一个“离”字笔尾生生隔开了下一句的开头。

魏衍皱了皱眉，将纸揉作一团，重重丢在了地上。

偏偏纸团落地恰逢秀禾进房门，纸团不偏不倚落到秀禾脚边，放下手边正拿着的刺绣，秀禾拾起了地上的纸团，缓缓展开，话没说半句，却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继而将展开的揉得破烂的纸放在了桌上，用针线篮压住，害怕纸张再次被丢弃。

魏衍仅是一瞥，便看到一滴泪水与刚才的墨滴糊作一团，显得“离”字格外刺眼，于是草草将一堆书画沓在最上面，盖住了氤氲的墨气和思绪。

黑夜盖上了一家人各自的心思，沉沉又翻入一日的初始。

乡试敲响在初秋的清晨，消息一层层敲在了云县这片比桑叶还小的地方。

魏衍破天荒早早收了摊回到了家，门口早已多了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为首的男子虽着破旧的粗布麻衣，确是洗的干干净净，墨色的衣服已经能够看出里面泛白的线条，阿泠远远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魏衍尚未到家时，阿娘便把她赶到一边了，甚至有些嗔怪她今天破天荒没有在外面玩到月上梢头。

为首的男子虽衣着清秀，远远却能看出眉毛从中断了一截，面相多了几分凶狠，后面几名男子在断眉男子后两步的位置，并未踏入门栏。

魏延舒展的眉毛，在和断眉男子谈话间皱成一团，顿了一顿，转身进到里屋，出来手上多了几幅卷好的字画，话罢，将字画连同一个小荷包塞到了断眉男子手中。

几名男子合手作揖后，正准备离开魏家，秀禾又从里屋匆匆忙忙出来，递上了几件男子新衣，再次拜别后，几名男子离开了魏家。

清泠偷偷看了好几眼，无奈阿娘种的花还有葡萄藤织成了密密的网，只得隐隐绰绰看到轮廓，断眉男子走到门口，突然顿住了，往阿泠这瞟过来，正在偷看的阿泠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黑眸，就一眼，断眉舒展开来，便是笑颜盈盈的模样，大步离开了魏家。

阿泠正准备偷偷跟上，一帘麻色罩上了阿泠的小脑袋，正用手正拂开这碍人的帘子，却发现是秀禾的裙子，一抬头就对上了秀禾的笑颜，老实说，阿娘的笑脸比她生气起来显得更加瘆人，阿泠心里想。“进来吃饭吧，别想着溜出去了。”

秀禾开了口，魏泠虽性子天不服地不怕的，但是对秀禾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只得乖乖跟在身后。

今天的饭桌上格外安静，是魏泠开口打破了今日的僵局：“阿爹，今天来的几个人是谁啊，眼生的很，不像是云县的人”。

魏衍顿了顿：“几个我在都城摆摊时的几位小友罢了，命苦得很，马上乡试了想求我赠几个字图个彩头，你娘还送了他们一身衣服。”

秀禾在一边接上了话：“哪得面生，你小时候走丢那次，还是他们帮忙找的咧，最后在一个菜篓里找到你的”。

阿泠听到这儿，嘟囔个嘴：“知道了知道了，三岁差点走丢的小事得被念到六十岁了”。

饭桌上的话以念叨阿泠小时候的趣事化作了句号。

不过三岁是怎么从云县丢掉都城的啊，阿泠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浅的快看不到了，就像秋天的云县，像是失了颜色的山水画，只有一些团团的墨迹罩在一层又一层的山间。

云县很小，街坊邻居又熟络得很，于是魏泠走丢的事，就成了当年轰动云县的一件大事。

以至于后来魏清泠被送回家的时候，魏家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平时魏家积攒的好人缘，在清泠走丢的几日突显得淋漓尽致，有送鸡的，也有煨汤送来的，更有给清泠请道士压惊的，同时大家也是好奇：一个三岁的娃娃怎么一个人到了十多里外的都城了，况且现在日子并不太平，加之是冬夜，这孩子竟然完好无损回来了。

也就是魏衍出门卖画，秀禾后院做饭的功夫，阿泠就从院子一股脑儿溜出去了，屋前屋后邻里都相互认识，况且小孩子也经常出去玩儿，便是没有看到阿泠，秀禾也并没有引起警觉。

直到魏衍回家，才发现泠儿饔飨飧食一口都没在家吃，这才意识到孩子可能走丢了，连夜在村子里找了好几趟，左邻右舍都问遍了，倒是没有一个人见过小妮子。

阿泠丢的几日，秀禾日日吃不下饭，天天去祠堂一跪就是一天，周边妇人看着心疼，但也只能一边安慰着，一边出去寻寻。

云县的青壮年几乎都在都城谋些活计，多半是些苦力活，自然这寻人之事使不上半分气力，只能在休息之余多多问询路人，他们心里多半想着：一个三岁小儿最多也就跑到云县的河边，若是多日找寻不到，多半是......。

多半是，后面的话谁也不敢说出口，也害怕说出口。

魏衍在河边坐了好些天，冬季的雾霭笼罩着河流，河面已有薄薄的冰层，却又只有薄薄的冰面和涌动的流水，一点异色都无，虽庆幸于没有衣裳类的颜色出现在河边，又焦虑于孩子会不会已经被水流冲走了。

云县至都城虽说仅十余里，但是路中却有云县一名老妇支起的茶摊儿，是过路人清晨深夜讨口热茶暖身子的好去处，冬月雪至或风大阴雨，都是行路人暂时遮蔽的护身所。

寻人的壮年们，有时候在茶摊儿遇到，便交换下收集到的消息，但总是相互摇摇头，三岁的魏清泠好像就在冬夜消失了一般。

据茶摊儿喝茶的邻人讲，后来，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用破旧的厚花棉被裹着个菜筐到了茶摊儿，找到了魏衍，菜筐里便是云县寻了几日的魏清泠了，掀开被子一看，小姑娘睡得熟的很，除了小脸冻得有点红红的，灰头土脸有点看不清，胳膊有两条红印子外，没有其他外伤了。

魏衍对外的说法是小姑娘跟着菜贩一路进了城，最后又冷又饿在菜筐子里睡着了，菜贩发现了正准备揪着报官之际，之前和魏衍相识的几个小生认出来魏清泠，这才把小姑娘带回家。

至于都城小生如何认出清泠来的，也是说着魏衍之前在城里摆摊，闲来无事画过清泠的小画像，凑巧被看过，这才有了这后续。

总归是这阴差阳错的每一步，让这孩子平安回来了，能平安回来就好。

后来魏家发生了几件事，魏衍给自己小院的大门旁又用矮篱笆搭了一个小小的围栏，大人可迈腿而过，正好拦住小清泠出门的路，小清泠小时候出门就被限制住了，这也导致了后来疯玩不着家惹祸的云县小魔王，这也是后话了。

第二件事则是，寻回的小清泠虽无明显外伤，确是休养了好一阵子，好段时间，魏家都没开门待客，有的只是魏家的阿娘阿爹出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