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 第2章 过客

“你其实比你姐姐更适合。”父亲把玩着手上那一串碧绿的佛珠，盯着姜墨云看了很久，像是在追忆着什么人，最后突兀的留下了这么一句评价。

像是只随口一提。

但姜墨云知道，他在透过自己看母亲。随着年纪的增长，之前照顾自己的阿姨也曾一时恍惚，看着她在窗边读书的侧影，喃喃唤了一声“小姐”。

黄昏时分，光与影为她的面容渡上了一点过往里陈旧的朦胧，在交错间模糊了她的轮廓，不过倒是让她看见了阿姨那声呼唤里眼角流下的泪，和转角旁父亲久久伫立的身影。看见眼前的一幕后，她便知道这一声叫的不是自己，不过还是假装什么也没察觉的样子，笑着挽起阿姨的手，带着少女的娇俏——“怎么啦，薛姨，突然叫我？怎么还哭了呀，小云儿让你伤心了吗？”

“没有，小云儿最乖。只是北平的风沙太大了，薛姨不小心被糊了眼。”

她故意强调自己的名字，哪怕是母亲，她也讨厌有人在她身上追忆别人的影子。

意料之中的，她看见父亲抬起了手腕，一点碧绿的光一闪而过，衣角翻飞，身影就从视线里消失了。

只是从那以后，她多了几堂和经济相关的课程，本就不多练舞时间就又被挤占了。她对此很是不满，在发现姐姐对父亲此举毫不介意，甚至还主动为她找来了更好更负责的老师之后，这种不满的情绪更是直接达到了顶峰。

“搞什么啊？我会变成你的竞争者欸。”姜墨云简直恨铁不成钢，于是她怒气冲冲地跑去找父亲，一推开门就不管不顾的大声宣告，“我不要学这个！”

过了几秒，听见一声轻笑。她追寻着笑声的来源看去，这刚刚出声的人怎么有点眼熟……好像就是那个姐姐找来的老师！这才发现房间里父亲，姐姐和那老师三人都在，场面一下子有一点尴尬。

但她现在才管不得这些了，又一次严肃的重申，“我不想学这个，我对你们那劳什子家主之位没有兴趣！我是为舞蹈而生的！”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安静，这次最先忍不住的是姐姐，一下子笑出声来，“怎么让我们小云儿发这么大火？郑老师你上课可是教的太难太无趣了？那可得要好好反思和改进一下。”姜卿尘开起了玩笑。

“那我真是要好好谢罪了，不过我真的教的那么差吗，小云儿？”郑老师学着姐姐叫她，佯装可怜的望过来，等着她的回答。

姜墨云觉得他好轻浮，对他更不满，并不听他们俩打趣的言语，只是目光炯炯的盯着从刚刚到现在都未曾说话的父亲。被她这样盯着，父亲摩挲着佛珠的手停下了，轻轻叹了声气，抬手招她过来。

“卿尘，郑公子，你们先去忙吧，我单独和小云儿说会话儿。”

其他人走了出去，姜墨云上前两步，走到父亲跟前，沉默的和他对峙着，最终还是父亲先败下阵来。

“你很聪明，知道我的意思，那么是为什么不愿意？”父亲又一次用那种追忆的目光看向她了，这让姜墨云感到很不满。

所以父亲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这张肖似母亲的脸吗？只是因为比姐姐更像母亲，所以就也一定要走上这条路吗？我明明都没有见过她，只是因着这点血缘，就必须要为继承她的遗志，而献出我自己的梦想吗？

姜墨云为这种强迫感到愤怒。但她只是沉默了很久，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在这愤怒里她也无比清晰的了悟，自己既受了家族恩惠，那就必须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她对这样的荒谬感到不甘和深深的无力，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也只能气鼓鼓的说了句，“你就不怕我和姐姐夺权最后两败俱伤吗？”

“你会吗？”父亲又开始盘他那串宝贝佛珠了，那串珠子虽然经过多年的佩戴把玩变得莹润，看起来品质很好。那料子尽管已经算是上乘，但在父亲现在所拥有的东西里根本就不够看，不过父亲总是长年累月的带着，一副很宝贵的样子。

“如果你们真的走到姊妹相残的那一步，那便各凭本事，我不干涉。只要最后坐上那位子是你们两人中一个就好。”父亲收回了那种追忆的目光，平淡的打量她，“更何况……就凭现在的你，两败俱伤？你还没那本事。”

“为什么一定要那个家主之位，你自己都不当那个没用的玩意儿。”听见父亲这番话，姜墨云反倒平静下来，又恢复平时那一副什么也无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自母亲故去后，家主的位置便一直空缺着，当年所有人都觉得父亲一定会独揽大权，揭露自己的狼子野心，可他却只是做了个代理，并自称为“守门人”，说是要依母亲遗愿，家主只传给下一代里最优秀的小辈。打了一众等着声讨他的人个措手不及，最开始自然有人不满，但母亲在时一直平衡各方势力，而那原本不起眼的赘婿也当真有几分不得了的手段，在风雨飘摇里稳住了一艘摇摇欲坠的大船。

在多方桎梏与平衡下，这样的平静延续至今，不管底下的暗流如何涌动，至少表面上一直风平浪静，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因为你妈妈……”

果然是这样，无非又是些家业不能让他人拿走的庸俗话。“这都是从别人那抢来的东西呢”，姜墨云讥讽的想，但父亲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不由自主的愣住。

“她想建立一点公平，希望这世上至少能有那么一场竞争，可以不因为是个女孩而生来就被加大难度……”父亲无意识攥紧了佛珠，微微仰头，视线落在了头顶的虚空处，那儿有一束光线从天窗射下，照亮了空气里浮动的尘埃。

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似乎希望能看见某个影子，又好像视线只是单纯的落在那里，别无他意。声音也越来越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这是姜墨云第一次在父亲身上感受到浓稠的几乎要化成实质的疲态，在她短暂的十三年人生里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身形原来并不是印象里的那般伟岸，眼前的清瘦反而一点点取代了记忆里的影子。

在她愣怔时，父亲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她走了，所以我要替她完成。”

“姜墨云。”这是记忆里父亲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声音里少了往日的温柔，变得有些冷峻，“你从小就比你的姐姐更冷漠，也更理智。相较于卿尘的良善，这样的世道里，你其实比她适合的多。”

阳光透过窗子洒在他的脸上，却没带来什么暖意。冬日的太阳总是这样，温热下是藏不住的寒凉。

“不过也无需强求，你母亲想来也不会怪罪我让你自由，只是……”他顿了顿，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转了话头，“你当然可以继续去跳舞，只是课程还是得学，不能什么也不懂。近日里斗得太凶，往后更是会只增不减，你至少别拖卿尘的后腿。”

父亲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行了去吧，早就知道你会来闹，你姐姐已经提前来和我聊过了，叫我不要强迫你。”说着说着忍不住曲起手指，微微用了点力，敲了下她的头，“一个二个都觉得我会逼你。怎么，这么多年来我对你还不够纵容？你在家里难道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姜墨云扑进父亲怀里，声音闷闷的，“知道啦，会好好学的。”

她是姜家最小的幺女，上面有父亲和姐姐，在这诡谲多变的世态风云里，她当然能只要自己开心。

可惜当年的姜墨云没能意识到这点，她向来自私自利，只求一场恣意。

几个月后，姜墨云遇到了最合拍的搭档，人生中难得的知己。

她那时刚决定要跳双人舞不久，期间老师一直在给她物色合适的搭档，但是一直没有满意的人选。

直到有一天老师突然兴奋的告诉她，新来的学生里有个男生很适合，要带她去看看。“那个男生天赋上可能差你一点，但是非常努力，是个和你有着一样的热爱的孩子。”她跟着老师走进教室，一眼就看见那个正在起舞的男生，阳光洒下，他的身形有着清隽的漂亮。一舞毕，他这才注意到早就到来的她们，面上扬起个和煦的笑。

“你是为什么跳舞？”

那男生刚刚结束还有点微微的气喘，面对老师的问话，他只随意的挥去额角的汗，坚定而热烈的说——“舞蹈是我生命的意义。”

他眼睛亮亮的，姜墨云被里面的赤诚打动，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搭档。

“你好，我叫文玉深。”

“是‘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的文玉深。”

他向姜墨云礼貌的伸出手，脸上轻浅的笑意伴随着午后的阳光，轻易的惊起姜墨云生命里的涟漪，经久不息。

——

十五岁初登台，两人以一曲《黄粱梦》惊艳了世人。姜墨云往后的人生也如这支舞，璀璨而热烈。

像是所有人都坚信她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舞者那样，她和文玉深相爱也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是文玉深写给她的情书，信中结尾处说：“墨云，你是我理想的具象。”

他们因热爱而相聚，又在长达九年的相伴中灵魂交织，是挚友，是知己，更是恋人，他们早已许了下一个百年。

岁月无情，经年累月的夺权与混乱让这个昔日里庞大的家族变得人丁稀少。虽然过程曲折，但最后依然是姐姐获胜，继承了公司，世道早没有最开始混乱，一切都逐渐兴旺起来，九年来一切都早就尘埃落定。当年那个被她觉得轻浮的郑老师幸运的成功追到了姐姐，他们已经结婚两年，今年两人打算要一个孩子。

她自然是有点不满的，也不是多讨厌郑老师，只不过在她眼里天仙来了也配不上姐姐，奈何姐姐喜欢，她也只能愤愤不平的接受。真要说起来还是姜墨云阴差阳错的当了红娘。

“啧，真是便宜这小子了。”姜墨云看着那人洋洋得意的样子，很是不爽。

姐姐依旧和儿时一样喜欢捏她的脸，后面又问她和文玉深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人玉深不是早就和你求婚了吗？还闹的沸沸扬扬的，怎么到现在还不结婚啊？你可别故意耗着人家。”

姜墨云正准备说话，文玉深就笑着揽住她的肩，自然而然的接过了话头，“是我在拖着，总想着等拿到金奖，婚礼和庆功宴一起办。这才配得上我们墨云。”

文玉深垂下眼看她，两人默契的相视一笑。一切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结婚的时候我要穿红裙子。”

“都依你的，要是你不嫌累，不管是不是红裙子，想穿几套穿几套，我都陪你换。”

“一言为定。”

“好。”

可是所有的一切，早就被命运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十五岁的那支舞，璀璨但短暂。

一晌贪欢，真真是一场黄粱梦。

二十三岁的尾声，姜墨云为即将到来的大赛编了一支舞，叫《人间客》：

人间客，人间客，醒来闲时听花落；

人间客，人间客，赌书消得泼茶香；

人间客，人间客，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场比赛分量极重，但他们俩都志在必得，这无疑是姜墨云离自己年少的理想最近的时刻。

“玉深，得了金奖我们就结婚。”

“好。”

冥冥之中或许早有定数，

她来人间不过是做一场过客。

比赛只得了银奖，与金奖仅仅失之毫厘。原以为板上钉钉的奖项就这么不翼而飞，却好像也怨不了谁，只能哀叹一句天意弄人。

可能只是因为他们都实在太过年轻。

姜墨云很郁闷，文玉深拍拍她的肩，轻吻她的额头宽慰道，“没关系，还有下次，我等得起的，只要你还愿意嫁给我，只要你还会一直跳舞。”

他微微停顿，用如初见时那般真挚的眼神看她，“墨云，我们还会有很久的以后。”

姜墨云只笑着回应，目光灼灼，盈满了理想与爱意，“说的什么傻话，我是为舞蹈而生的。”她说不出太直白的话，这样于她已经是极限了，不过好在彼此心里都知晓，无需多言。

既然比赛结束了，姜墨云自然要赶着回去——姐姐两个多月前分娩，母女平安。

算算时间，都快满三个月了。

之前收到信时正在比赛的紧要关头，脱不开身，现在她可要赶紧赶回去看看。

飞机行至中途时遇到了一点气流，颠簸的稍微有些厉害，不过很快恢复了平稳。

姜墨云不甚在意的继续走神，

信里说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辞卿”，

对了，就是辞卿。

《送王适徐州赴举》——北宋·苏辙

送别江南春雨淫，北方谁是子知音。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

万里同舟宽老病，一杯分袂发悲吟。明年榜上看名姓，杨柳春风正似今。

《野有蔓草》—— 宋代·不详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人间客》那里第一句的灵感来源于网上刷到的歌曲《寻茶》。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清·纳兰性德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关于书名的一些解释，来源百度

沉疴，出自于《晋书·乐广传》的汉语词语，意思是久治不愈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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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