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 第16章 悲伤

而现在这点聊胜于无的“大不如前”，被自己亲手毁掉了。

隔着厚厚的玻璃望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母亲，林曦洄感到难以抑制的恶心，好像有密密麻麻的蛆虫在他的体内爬行、蠕动，留下一道道晶莹的粘液和无数个被啃食后遗留的小洞。

悔恨？愧疚？

林曦洄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来述说此刻的心情。

“要是能再早点回到车上……”

“要是没去买糕点……”

“如果今天没有送琴去保养……”

“……”

要是我……不曾存在该多好……

他开始发抖，胃里好像也跟着开始抽搐，面上最后一丝微乎其微的血色也没了，只剩下没有任何生机的苍白。

“曦洄，你脸色不太好。今天也吓着你了，回去休息吧，你妈妈这儿有我照顾。”父亲开了口，叫人送他回了家。

审判的屠刀迟迟没有落下，可林曦洄感觉自己好像被彻底吸进了一个漆黑无比的漩涡里。

——

林白然这几天忙的焦头难额。

项目研发本来就到了关键阶段，正是走不开人的时候。可墨云还在住院，又伤了腿，虽然请了护工，但衣食起居都不方便。林白然也舍不得放她一个人在医院，大部分事情都自己亲力亲为，这样她也自在些。天天两头跑已经让他心力憔悴。

可曦洄那边又出了事。

那天让人先送他回家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一直到后面林白然晚上回家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答，觉得不对，拿了钥匙强行打开门，环顾一圈才在一片漆黑里发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林曦洄——他整个人状态都不对了。

林白然费了大劲才制住他，着急忙慌的让人叫来了家庭医生，又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安定下来。

这个过程里还弄坏了一把琴——是林曦洄拥有的第一把小提琴。林曦洄并不是念旧的人，这小孩的喜恶从小就转瞬即逝，但对于这把琴倒是一直喜欢的紧，哪怕尺寸早就不合适了，但也一直好好保养着，时不时就会拿在手上把玩；有时还会用它拉上那么一两首曲子，尽管姿势看着别扭极了，但这个习惯却一直维持着。

可能是过程中谁不小心碰到了，这把琴又实在年代久远，从算不上高的床头柜砸下来，竟然就这么坏了——坏的彻底。

但当时林曦洄情况太糟糕，根本没人顾及得上这琴。好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管家拿着琴的残骸过来请示得时候，林白然才想起这件被他抛诸脑后的事。

按理来说这件事怎么都该问问曦洄自己的意见，但医生说他应该是当时目击车祸受的刺激太大，又因为过于自责导致产生了强烈的自厌情绪，现在的心理状态很不好。

林白然一时拿不准主意。

“这琴我派人去问过了好几位老师傅，估计……是很难有修好的可能了。”管家见他沉默，如是说道。

“再找找人吧，也不求完好如初，能大致看不出损坏就行。以后哪怕用不了了，当个摆设也好。要是实在……”林白然犹豫半天，还是不忍心下这个决定，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到时候包好扔掉吧，别被曦洄看见，免得睹物伤情。”

“是。”管家应下。

林曦洄又经历好几天的心理疏导才稳定了些，最后医生还是建议换一个环境治疗。

离林曦洄音乐学院的开学时间也不远了，于是林白然就提前把他送出了国，又在那边安排好了医生和保姆照顾他。

这些已经快耗干了林白然的精力，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和姜墨云开口讲述近几天的情况和她的伤势。

墨云情况稳定后转到了普通病房，一天里清醒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词卿得了空就会来陪她说说话，林白然基本上是常伴她身侧，倒也不至于寂寞。

可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到自己儿子，姜墨云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林白然斟酌着用词，尽可能和缓，还没能说完，就听见她急急出声：“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天灾**，怎么能怪在自己头上？”

沉默了一下又问，“那边都准备好了没有，有没有照顾曦洄的人？医生呢？”

林白然都一一答了。

“我的伤要多久才能好？我想去曼哈顿看看曦洄。”姜墨云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又说“算了，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手机给我先打个电话吧。”

“医生说现在还不能用相关的事情刺激他，再等等吧，不会有事的。”林白然轻轻摸了摸姜墨云的头发，温声安抚道。

又是好一阵沉默，她再开口时却突然换了话题，“那我的腿呢？”，姜墨云问得认真，林白然也知道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说了。

听完后姜墨云却出乎他意料的没什么反应，只是垂着头，神色淡淡的，过了很久才说了知道实情后的第一句话——

“不过是点小爱好罢了，不过说起来……还真有点可惜呢。”她脸上的笑一如往常。

林白然却忍不住难过，留下眼泪来。

姜墨云抬手，让他坐近些，然后轻轻拭去林白然脸上的泪水，“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成这么个花猫样？”她面上看着像责怪，嘴里却带着些调笑的语气，“林小花猫，我只有一点点疼，很快就会好的，别难过啦。”

林白然哭得伏下身去，趴在姜墨云的手边，感受着姜墨云一下下轻抚着他的头，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窗外的蝉鸣聒噪，声浪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却没能盖住屋内细小的悲伤。

——

“小心些。”林白然看着乱动的姜墨云，明明身为病号却没有一点自觉，忍不住出言提醒。他推着轮椅，平稳的往前走，姜词卿就跟在他们身旁。

“好啦好啦，放心啦，你推的这么稳我不会摔下去的。”姜墨云不甚在意的笑笑，完全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总算是挨到出院了，真憋死我了。”

“万一我没看见，路上又碰到个坎什么的怎么办？”林白然不满的反驳，看着姜墨云终于讪讪坐好，这才转而去问姜词卿，“车已经停在门口了是吧？手续也都办好了？”

“医院一早就帮着办好手续了，等会就在前面那个电梯下去，车就停在门口。”姜词卿用手机回着消息，头也不抬的说。

“你走路也看着点路，”林白然又忍不住开始操心，“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噗嗤——”没等他说完，姜词卿就猛的一下笑出声。

林白然和姜墨云都疑惑的看向她，姜词卿又笑了好一会，走到电梯里了才开口，“爸，你有没有发现，你这几年越来越像老妈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就又大笑起来。

姜墨云被她感染，也弯了唇，“我们白然也是有操不完的心啦。”

林白然被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怼得说不出话，索性闭了嘴，只是跟着笑起来。

显示屏下数字缓慢跳动着，“滴”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走出大楼，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人招架不住。短短的几步路而已，都让人感觉快被烤干了。

“我在家提前煲好了猪蹄汤，回去可得好好补一补，多喝两碗？”林白然小心的把姜墨云抱上车，他站在车门旁，挡住了大半的阳光，眉梢眼角都是化不开的心疼。

“说得好像这几天住院你就没给我好好补一样，我真当心哪天被你喂成一头猪了。”

“身上总共就那二两肉，这次更是瘦成什么样了，你也不知道多吃点补一补。”

“你看你爸爸真是睁着眼说瞎话，我脸都吃圆一圈了，他居然还觉得我瘦了。”姜墨云转向姜词卿，试图收获同盟。

姜词卿憋着坏，点了两下头就笑起来，从前排转过来笑着说，“补补也是应该的，毕竟爸爸爱你嘛，滤镜重点多正常。”

“你这丫头。”姜墨云没忍住笑骂道，抬头看向林白然——夏日午后的阳光最是耀眼，就连透过缝隙投下的几束也一样刺的人睁不开眼——可她轻易就捕捉到林白然脸上害羞的红晕和微微抿起的嘴角，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嗯”，也被风带着点闷热，轻轻送进姜墨云的耳朵里。

眼前的一幕与二十年前的初见重合，心底荡开与当日如出一辙的甜蜜。

于是姜墨云也笑起来。

“我脸上的笑应该是不太好看的”，她想。烈日下睁不开的眼，一并皱起的五官，这些估计抖实在是称不上美观。

没想到二十年后，在这样截然不同却又极其相似的狼狈境地下，她还是没能好好回给林白然一个笑。

三十年前的姜墨云永远离开了舞台，后来却有了一位只为她而来的观众；

三十年后的姜墨云彻底失去了舞蹈，好在她依然拥有满眼是她的林白然。

或许我该好好和你道一声谢，可我又怕那样显得我们生分。

姜墨云忍不住用视线一遍遍描摹林白然的眉眼，

“白然啊……你是我的林白然。”她只是这样想着，笑意就一直在脸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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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