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风逐雪 第48章 一石双灵

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个瞬间，忘记的有一大半，记下的又随着时间渐渐淡忘掉了。但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时常在不经意间闪现，在梦中、抑或现实，重复，重复，一直重复着，却又因重复了无数次而变得不真实。到最后，你会问自己，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那个瞬间出现过呢？

萧遥的一瞬停在香火萦绕、佛光普照的千暮城外的寺庙，而他师父木堇寒把这一瞬定格在了那个开满杜鹃的空空松林。义王生得比他们早，活得比他们久，但他的这一瞬虽迟但到，便是此时此刻，在这个风染书香，芭蕉映日的丽天阁小院。

园中的一方天轻散着一层薄薄的日光晕，芭蕉叶后的阴凉中款款走出的女子，穿一水色对襟襦裙，梳一单螺髻，一点朱唇，两目含情。她走到近前，待要行礼，萧遥一把拉起她，连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园中荡着他爽朗的笑。

涂月溪见有人在，看了眼萧遥没敢多语，萧遥便拉她过去将三人一一介绍了一番。涂月溪原本略带着羞涩，待仔细又瞧了一眼义王，才惊觉这张俊朗的脸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萧遥曾说他认识一个朋友像她梦中之人，她心想，该不会就是此人？她心中此起彼伏，却又不敢多看他一眼。

义王看着眼前的她，脑海里也不禁想起了他这么多年去千暮城看她的情形。如今时光流转，原来稚气未脱的她已然出落得柔似水美如玉，一时竟失了神。

萧遥跳脱在他两人的世界之外，只匆忙间从背后戳了她一下，她这才从纷繁往复的记忆中走出来。

尴尬化解，涂月溪又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张了张口，犹豫间这才问义王：“易画师看起来好生面熟，不知是否去过白子南的千暮城？”

义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骇住了，略一结巴便鬼使神差地回说他去过，然后竟在千头万绪中语塞起来。

还是萧遥打破了僵局，说道：“他总喜欢四处云游，离国哪里没去过？”

“冬天也去过？”涂月溪又问了一句。

“去过去过，千暮城冬天的雪景最是唯美。”义王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她。

萧遥让着他们几个过去坐下，趁人不注意对涂月溪挤眉弄眼，生怕她一时脑热，下句就要问他认不认识涂千里了。

许唐被晾在一边也莫名觉得气氛怪怪的，便应和着随他们坐了下来，寒暄着问起涂月溪她师父最近如何。萧遥又刻意地说要去拜访他之类的客套话。说着说着，又聊起了琴曲音律。

萧遥见大家相谈甚欢，便提议说：“不如日后我们常聚，月溪，下次你也可以带上你的琵琶，让太乐令指点一二。”

许唐谦虚地摆摆手，却听涂月溪沉了沉气，说：“能得许大人指点确是难得，只不过……”她抬眼看了看萧遥，似有些为难，接着说：“萧玄主也知道，自从中了那幻听之术，我多喜僻静，琵琶也就没再敢碰，只怕是生疏了。”

“哦？中了幻听术？”许唐诧异道。

“这个说来话长。”萧遥替她回答。

沉默半天的义王当然知道这码事，这时开口道：“古人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涂姑娘何不试试用自己的琴音驱走外音？”

涂月溪思忖片刻，听起来有几分道理，又听许唐也赞同道：“琴音之中自有它和谐之美，易画师说的可以一试。与其一直退守，不如——”

“许大人——”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喊他，不一会跑进来一个伶乐府的仆役，大汗淋漓，急三火四地就扑倒在许唐身前，语无伦次地哭求着让他赶紧去伶乐府看看，说是出大事儿了。

许唐看他咋咋呼呼地已经搅了大家的雅兴，心中好些不快，不耐烦地问他怎么回事。

他回说是伶乐府的歌舞妓花魁付露娘发现自己中了疾咒术，带着卫廷署的人把几个今年选的要给皇族献艺的歌舞妓都关了起来，要一个个审问，说是非抓出害她的恶妇不可。

几人听得都有些莫名其妙，许唐便问：“卫廷署的人怎么听起她的来了？”

来人回：“许大人忘了，去年她献艺夺魁，太、少灵司允了她三个愿，其中俩愿都是让空灵府的武执掌听她差遣，这……这太、少灵司一高兴不是就给答应了吗？她拿着太灵司赐她的令牌，那新任的武执掌哪里敢不听哎！”

萧遥看了眼义王，心想这荒唐的事他都能准了？不禁苦笑不得。

义王看他忍俊不禁的样子侧了侧身装作事不关己。

许唐这下可急了，眼见着献艺的日子在即，付露娘这一闹居然还惊动了空灵府卫廷署的人，处理不好的话，被心幻师古清浅知道怪罪下来，这事可就麻烦了。

他正一筹莫展，义王抬眼问了句：“伶乐府的事儿不是乐府令方元管的吗？”

许唐便问：“乐府令那边派人去过吗？”

“总掌事压着不敢去惊扰，付花魁一向听您的，就让我请您来快去劝劝。”

许唐一拍腿，“哎！付露娘终归是我一手栽培，出了事儿我也不好交待！”

他坐也坐不住了，匆忙起身，说了句改日再请诸位到府上一聚，便告辞走了。

萧遥看他小跑着没了影儿，摇着头轻叹：“好人难做，他们都怕乐府令方元，却苦了他这个太乐令许大人，明明是平起平坐的人，如何这等差别对待，这个花魁也是，总不让他轻省啊！”

义王故意不吱声，充耳不闻作神仙表情。

涂月溪却好奇地问：“她一个歌舞妓头魁遭人嫉妒被下疾咒术确实该好好查查才对，只是范不着闹到卫廷署去，我看这个愿是白白浪费了，不过，皇族的人真的什么愿都给允？”

“这……你有所不知，”萧遥正欲说，忽改口指了指义王，“你问他，他最知道了。”说着，仰了仰身子，俏皮地笑笑。

义王一直安静得不同往常，此时接了他的话，认认真真地解释给她听。

涂月溪听他细细道明，才明白一向重礼尚乐的离族人，每年都会择选几个在中秋盛月宴中大放异彩的歌舞妓给皇族献艺，尤其头魁最是风光无限。若是妙音倩影有越凡尘、达心境之美，皇族的人皆会允其所求，达其所愿，像付露娘这样可以得三个愿的，虽所求怪了些，但也不多。离国能歌善舞者不少，但要有些姿色有些天赋，还要有些气韵的，却是屈指可数。

涂月溪此前对这些事闻所未闻，听来总有些异闻趣事的意味，心想，眼前这个人说话一板一眼，不苟言笑，怎么就和话多的萧遥碰到了一起？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对他多了些好奇，只不过看萧遥意思，今天不便多问他什么。没坐多久，三人便各自散去。

萧遥回到驿馆，知道涂月溪两日后才走，便也想多住一日，无奈金管家差人来信，说府里有事，于是当日便回了湖心岛。

第二日，涂月溪去丽天阁又碰到了义王。这一次，因萧遥不在，两人也只是客气了几句，便各去忙别的事。

涂月溪昨日在众多的玄术典籍中翻找了大半日，找到的一些个缓解幻听的方法说得却都不甚明了，诸如用分心术啊、情咒术啊之类来以毒攻毒的招数更是让她看得半信半疑。她记得她母亲得过幻听症，被那个西兖国的真正的涂大夫以术药兼用之法给治好了，便猜其母所患说不定不是什么病症，也是中了术，这样推测，那她母亲之后对他日思夜盼，治好了幻听却中了他的情咒也不无可能。

然而，她也只能这样猜猜，过去了的事，真真假假如迷难解，当时之人尚分辨不清，又岂是她一个回不去的人所能看透的？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赵文兰不让她依赖玄术的心意。鉴于这个中缘由，她便放弃了找玄术的方法，又总想起新认识的易慈画师提到的以琴音驱外音的说法，便去了楼阁二层的西厅，在藏有音律乐记的书册中翻找起来。

至午饭时辰，义王从三层的画室下楼，路过西厅，门敞着，他望了一眼，恰巧看到涂月溪在桌案前旁若无人地坐着翻看书册。

半开的红漆槛窗在她身上映出明暗相间的影影绰绰，这样一个她显得有些不真实。他立在门外，静静地看了好久。她昨天看他的眼神会不会是认出了他这张脸？她的那些个疑问，他回答得躲躲闪闪颇不自然。他也有不会撒谎的时候！可是如果不找个幌子把她心中对他的这个疑问去掉，日后她和萧遥都会多想，究竟有什么方法可以自圆其说？他需要再斟酌一番。

出了丽天阁，他先去看了看许唐，问了下伶乐府的状况，知道没出什么大事儿这才放了心，又在他府里小坐了一会儿，因为心里装着事便早早地走了。他心生矛盾，不想回去，便在河岸边走了走，又去湖边的船坊中坐了大半天，到傍下午的时候才回。

进了书阁走上楼，不觉间就又到了西厅，他扫了一眼里面，有些幽暗，掌灯的会金幻术的小厮还没来将墙上的悬珠启亮，书阁中不准点明火灯，桌案前立了一盏火虫灯，却没有人。

“也许她人走了？”他心想，又往里走了走，才在尽头书橱的门扇后面看见只露出半个身影的涂月溪。

“她怎么找起这些无人问津、晦涩难懂的古谱曲理了？”义王正想着，只听哗啦啦一声，她身前的书卷落了一地。

涂月溪推上门扇，忙蹲身捡拾。义王见她没注意到他，轻唤她一声，也走上前蹲了下来。

涂月溪抬头见是他，笑问：“易画师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我正要过来取个谱子，不想你也在此。”

两人起身，将书卷放回原处，义王问她：“涂姑娘不是在找幻听术的抑制之法吗？怎么看起了这些？”

“我自小习得乐理、弹得琵琶都源于我爹，今日忽然记起他给过我的曲谱中有一份古谱，说是常人都不准誊写带出，我想找来原谱看看，却不知放在何处——”

“这样的古谱不多，不过可以誊写带出的……大概只有我一人！”义王说得很是自信。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最顶层慢慢取下一樟木画匣，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字画手卷，却独有一微微泛黄的小卷轴。义王将它取出，拿到桌案前展开，两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卷轴中的字迹，义王终于想到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幌子，他说：“我只誊写过一份，也只给过一个人。”

涂月溪看着面前这份一模一样的古谱，然后惊诧地看向他。

“你认识我父亲涂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