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溟湖上,夜色笼罩着湖心岛的时分,萧遥叫上金叔悄悄地出了府。
他一夜没有睡好。就在戴恭穿梭在梦境中的时候,萧遥受命运的感召,也在梦境中游走得辛苦——他梦游了!
发现这件事的人是金叔。
半夜时分,萧遥去敲他房门,他披衣起来,惊诧地发现他一声不吭,闭着眼转身就走。金叔一个激灵,仿佛看到过世的主子木堇寒回来了——他年轻时候的梦游症,隔三差五没少折腾他。
“乖乖,一石双灵果然不仅仅是灵力那么简单。”他如此想着,不敢惊醒在黑夜中穿行的萧遥,合上门跟了上去。
金叔一直跟到湖边。他后悔没有多披一件外衣。
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四溟湖上潮得很。他小心翼翼跟着萧遥绕湖边一圈,鞋子都湿了,眼睛也好像罩上了一层雾。待他们返回,金叔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有几分是真。这非比寻常的梦游症如同有备而来,又出其不意地再一次把他搭进来,他不得不小心为上。
他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默默坐下来,看萧遥躺好,他屏气凝神倒数着。一个哈欠……,两个哈欠……,正在他抵挡不住困意时,萧遥一个咕噜坐起来,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金远!”
“在呢,在呢!”金叔彻底醒了,碎步上前。
萧遥迷糊着,问他:“金叔?你怎么在这?……”
金叔立在一旁,影子打在帐子上,回得毫不含糊:“玄主,你梦游了,就跟你师父当年一样。”
萧遥冷不丁一个喷嚏,梦游的毛病也是灵石一并带过来的?他又是一个寒噤,不觉身上有些凉,手脚也有些凉,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问他:“我去哪儿了?游湖了?”
金叔点头,说:“在湖西边儿,你一个猛子扎进去,急得我也差点儿跟着跳进去,好在没一会儿你就上来了。”
萧遥不无惊奇地听着,暗忖还好自己水性好,睡着了也能游得利索,嘴上说着那没事儿了,心里却有些后怕,起身想要换身衣裳。金叔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近前了一步。
萧遥转身看他,似有些慌张,问他还有什么事儿。
金叔答言:“玄主,您得跟我再回去趟。”
“为何?”萧遥怕他小题大做,“我不是说了,梦游而已,不必惊慌……”
金叔跟过来,打断他:“我怀疑您发现了什么……”
萧遥手脚僵硬地似是嗅到了这其中的非比寻常。“你说!”
“您上岸之后……我好像,看见……也可能是听见……呃……有船靠过来。”
“船?”
萧遥仍在思索着,又听金叔道:“木主子以前梦游,时不时会使点儿玄术,所以……我也习惯跟着……方才,我看那水中动静不小……”
“这般……快,同我再去一看。”
湖面平静如水,晨曦洒下来,红莲晶莹剔透,花叶掩映中暂露一舟尾,舟中卧着的女子面如满月,额间停一翠鸟,在她喘息间纹丝不动。
“哗啦啦,哗啦啦。”
萧遥漫水过去,一只大手抓住那舟楫,撩起的水花落入船中,惊走了翠鸟。
上了岸,萧遥将船靠稳,金叔急不可待往舟中一瞅。“是一女子。”
他惊异的眼神只在萧遥复杂的面容间轻轻一瞥,便知此女不简单。他探向她鼻息,转头轻言:“还活着。”
萧遥似是放下心口一丝畏惧,这才靠将过来。他凝视着她,那蛾眉螓首不似遭遇沧桑,甚至连一袭春衣也未沾半点儿水气,他自觉蹊跷又不无担忧。
金叔抬头小心问:“玄主……认得她?”
萧遥面上沉静,心内五味杂陈,言:“她就是陆芙蓉。”
金叔惊骇,警觉地扫视四维,微风掠影,他顿感危机四伏,满腹狐疑,问:“是您梦游时发现了她,却不知她为何在此——”
“顾不得那么多了。”萧遥一身湿衣,抱起她,吩咐金叔,“我带她去后园,你找兰姨来照顾,避开耳目。”
金叔领命,未及再言几句要紧话,他一个移幻术,已然消失不见。他摇着头,一句一个罪孽啊罪孽,踉踉跄跄往回跑。行至半路,又撞上了过来送信儿的冯几。他哪里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不敢声张半句,于是将他悄悄带去歇息。等到萧遥同他见上面,对上话,陆芙蓉的事儿彼此都明了,那已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
移幻师府一切如常。修徒们陆续晨起练功,无人见到大移幻师的身影。日升月落只在眨眼间,云后凤尾若隐若现,古清浅逼视着豆子大的湖心岛,只觉一股怨气郁结心中。她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浑二,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陆芙蓉带走。
她记起了北奎国之行,萧遥为这个以魅术闻名的女子不惜得罪了所有人,现今仍不知悔悟地不顾一切救下她,她的怨气竟被他这种幼稚的行径给冲淡了。这一刻,她领悟到,她追随的爱永远也不可能像他这般明目张胆。她的嘴角似笑非笑,眉眼间的失意稍纵即逝,她冷冷一笑,脱口道:“不知好歹!”
她伏低身子,在凤鸟火一般的脖颈上摸了摸,云层变幻,凤鸟载着他们迎风而去。
白姬山中,金灿灿的日头正烈。义王在得到最新消息之后,一言不发静坐在明晃晃的庭院当中。
既然陆芙蓉被送到萧遥处,先不管对方是何居心,好歹已知其下落,那司上青可除。他在心中又重新斟酌一番,只要他一死,那西兖国便没了内应,韶太后也失一臂膀,之后可各个击破。
“该动手了!”义王沉着的杀意现于额间。
古清浅拱手附耳上前,细细听完新部署,然,当听到今夜猎杀司上青,要她亲自动手时,她坚定领命的同时,心头也不禁生出几分忐忑。
义王深知此一杀绝非易事,早已下定决心助她一臂之力。于是,命其入得屋内。
古清浅掩上门,跟过来,义王指着案中,道:“将你的莲火针取来。”
她不敢犹疑,照办不误,将手掌大的莲蓬放于案中,又一一取出十支火针,依次排好。
义王且看且说:“四大灵器若能合体,方能威力大增,它跟你数载,却不温不火,你可知因由?”
“这……”古清浅手一抖,摆歪了一支,“义王恕罪——”
义王扬手示意她无罪,又自顾自将莲火针摆正,念念有词,“它见的血还是太少了。”
扑通一声,古清浅还是跪了下来。
“我并无责怪你之意,”义王单手将她扶起,“你,不失忠心,缺的是……杀心。”
他谛视其双眸,如连通其意志,“时机已到,我王族之血可使其臣服,却需受钻心之痛,你可情愿?”
“为义王!披肝沥胆,肝脑涂地!”
“好!”
他取来匕首,毫不含糊,先在自己腕上来了一刀,依次滴血浸入火针。一切准备就绪,他却又显出几分踟蹰。他命古清浅坐好,最后又问:“要除司上青,我没有十足把握,但只要你十发莲火针皆中其心口,便可毁其灵,再杀不难。只是,十针入十指,非常人所能忍,我怕你……受不住……”
古清浅面无惧色,一心效忠,抿嘴笑笑:“义王殿下于心不忍,不如我自己动手,还请背过身,莫要见我狼狈模样。”
义王捧起她一双芊芊玉手,摩挲着点点头,背身站到了她身旁,轻抚她肩,静待她施灵展术。
屋内静若深谷,她闭眼凭心念纵起十针,将其列队般升在身前,她轻抬双手,十针泛起如血火蛇,她指尖轻触一针,其间冷烈如触电般传遍全身,那其中似有义王之气息温柔而凶狠地游走,刹时,她好似平生再无他求,遂一声令下,将那火针骤然冷淬,齐入十指。
她强忍撕心裂肺之痛,却未发出半声,片刻,针已入大半,她满额大汗,身子歪了歪。义王撑住她,还是不放心,揽起袖子,露出半臂伸了过去。
“咬住!”他也急了,“我命你咬住!嗜血!”
十针越发猛钻,古清浅心跳加速,疼得睁圆了眼,血在她眼前飞起来,她一口咬住义王臂弯,心跳渐缓,漂移不定的血球跟在十针之后收入指尖,她两臂一摊,松了口,倒在义王怀中。
义王扶她去内室休息,临走嘱咐几句。
“往后,火莲针嵌入十指,出入再无痛感,你在此歇息,等我指令,同司上青一同畏罪潜逃的人,今晚一个不留。”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司上青听到自己将被押送往青铭大牢待审的消息时,心头一块巨石暂落。至黄昏时分,徒弟尹志送来好酒好菜,他虽有疑虑,然心中惧怕已消去大半。义王终究是不敢杀他的!他如是安慰自己,一杯酒下肚,却见徒弟满面愁容。
他死性不改地笑起来,说太后就要派人来了,问他外面可有动静。
尹志一个劲儿地摇头,听他打了个酒嗝,终于克制不住匍匐上前,抓住他师父衣襟,满面含泪,抬手指向门外,手抖音颤道:“师……师父啊,义王要大开杀戒,这酒咱可不能再喝了。”
司上青当即摔了酒盅,抓住他衣领,“快说!”
尹志喘息两口,司上青松手,他缓了口气,回禀道:“府里戒备森严,义王秘密派人四处布防,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不像要放人,倒像……像要秘密处决!”
“你没看错?”他一把抓住他手。
尹志回:“绝没看错!徒弟买通了几个小兵打探,明日押送皆指派了些不中用的人,师父你想,真要送您去青铭大牢,他们怎敢掉以轻心?”
“那……船那边有无消息?”
尹志摇头,“晌午时分,有人来报,但到这个时候了,却不见人回。”
司上青满腹狐疑地斟酌半晌,“这……是想避开耳目,先斩后奏?抑或……他们刻意做给你看的?”
“师父哎,徒弟我怎敢马虎!我这两日提心吊胆,暗中观察,就是怕他们对您下黑手!今儿个刚来的一班人马,皆是离族人,当是义王心腹,不知同他密谋了什么,我本想窃听一二,却着实不敢靠前,还有那个心幻师,没了踪影,着实奇怪,我思忖再三,才找得这个机会来知会师父……只怕他们是要今夜下手。”
司上青没了胃口,睁圆双目,鼻子警觉得在身侧嗅了嗅,似有危险的气息作祟,心念:“怪不得说要送我去大牢,却是为了让我掉以轻心?这义王的杀心可见一斑。”
他意识到自己或将命悬一线,又琢磨着,万一韶太后来迟一步,那他即便不死,也要前功尽弃。
“你去!”他强作镇定,“看看望斯泉那边有没有设伏,安排几个靠得住的去打前阵,秘道安全了,唤只猫来,此法不行,死虫死鸟皆可,总之要想法让我知道。”
尹志连声应是,悄默声儿地又溜了出去。
等死的时间过得很是煎熬,司上青怕死,他相信韶太后一定会来救他,他还有一线生机。但,眼下不能给义王可乘之机,需给自己拖延时间,避免正面冲突,所以,他不打算跑,他要躲起来,想让他们想杀却杀不着。
他焦灼地等着。先回来的是屋外的看守。他听见他们咂嘴的声音如此刺耳。
“好酒!果然好酒。”其中一个响亮地咂了咂嘴。
另一个咕咚一声,也喝下大口,说道:“老弟,少喝两口,他这儿的酒虽好,咱俩却大意不得。”
司上青不信他们这么好骗,又期望着他的迷酒奏效,赶紧脱身。生死抉择,他仍有些举棋不定,躲是不躲,他竖起每一根毫毛,细微征兆,草木皆兵。
更深露重,白姬山最冷的时候,司上青精神百倍地瞪视着夜里的动静,生怕有半只死虫闯入他的视线。外面的说话声没了,他预感到时机即到,敏感的神经却让他又发现了墙角的蛛网。
他憋足气俯身去看,其上有只蜘蛛抖了抖脚,他恢复了气息,动了动手指想要置它于死地,心念一转,偏想要此刻大发慈悲。
“喵……”窗外猫叫,是尹志来传信儿了。
事不宜迟,他脸色煞白,两颗灵石激荡的灵气却在他胸口翻涌着,怕归怕,可他司上青也不是好惹的!
他推开门,一脚踢开昏睡过去的离族看守,呸了一声,搬起一个,扔到屋里。那离族守卫睡得正香,在地上一翻身,刹时变作了司上青的模样。
司上青邪魅一笑,关好门,站定在门口,一观二听三嗅,伏兵蠢蠢欲动了,有人掌管着杀气,有人藏匿着锋芒。
他心中叫嚣着:“好一个义王,果然手段高明!”
鱼死网破的局面将要逼他出手了,无论进退,他都要拼上一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