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第1章 洛城雨

江沉璧死得很好笑。

尽管谢静并无心嘲笑她，但每当想起寄空山上那场决斗时，热血便会涌遍全身。

沸腾的鲜血把体内琉璃剑骨都快灼成舍利，唯一能放出来凉快凉快的骨头就是牙齿。

故而每当想起这件事，她洁白的牙齿就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江沉璧是在和她决斗的第三日夜，被寄空山上的一块石头绊倒的。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谢静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她便借着跌足之势，将心口磕在谢静的剑上，就这么，自己把自己送没了。

彼时谢静抽回自己的剑，斜垂的剑面上还有细小血滴在汇聚，滴滴血珠顺剑锋滚下，砸在被霞色熏红的尘埃地里，连成一串深色的朱砂结。

青山苍翠了千年万年，面不改色。

她看着地上的尸体，目瞪口呆。

仰面倒在地上的人脸上沾着血渍尘埃，仍是谢静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人，一身朴素红衣，长长的黑发蜿蜒垂直脚踝，海藻般浓密秀丽。

在见过江沉璧之前，谢静夸一个女子漂亮，会说她像神女，美得令人惊叹，见过江沉璧之后，谢静才知原来美丽突破极限，会让人见了鬼似的感到恐惧。

现在江沉璧真的成鬼……不，魂飞魄散，连成鬼的机会都没了。

如果不是此次决斗输赢事关人魔两界命运，魔族是否会退兵休战百年在此一举，谢静几乎以为江沉璧在碰瓷她。

那天青山依旧，夕阳依旧，滚滚大河撞上巍峨矗立的寄空山，屁股照例在此被劈成两半，流入魔界的一半被叫做沧江，流入人间的一半叫做越水。

没发生什么天地变色为陨落的大人物送行的异象，老天甚至懒得装相，连雨也吝惜下一滴。

杀死江沉璧后，魔族果真守信，依言退兵。

不守也没办法，最大的魔头都没了，剩下的乌合之众忙着分食江沉璧的势力，谁又愿意拿自己的血肉和谢静的剑锋比硬度？

谢静成了人间正道当之无愧的英雄。

人们总是爱不厌其烦地问那天江沉璧是如何死在她剑下的。

每到这时，谢静便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实话实说，听故事的人无一例外前仰后合，朝她亮出鲜红的嗓子眼，他们说，谢山主，您可真是风趣。

谢静并不风趣，她只是诚实。

但世人并不接受这样草率的结果，就如同不接受饺子蘸糖。

所以谢静只能私下偷偷蘸。

谢静和江沉璧其实并不熟悉，只是作为人魔两界占尽风头的当代领袖，她们的名字时常被世人放在一起，并称“双星耀世”。

她生有琉璃剑骨，修破妄道，一剑破万法，未来仙途可期。

江沉璧怀空明道心，断情绝欲，是一等一的一心向道的好苗子。

她红尘打滚，二百一十四岁从磐阳剑仙手里接过玄门魁首的担子，一肩挑起。

江沉璧魔域沉浮，一百七十五岁镇压魔界六域，手段血腥。

传说中，二人一正一魔，初见相看两厌，再见水火不容，明争暗斗多年，给市井茶余饭后贡献了无数精彩纷呈跌宕起伏的话本传说，仿佛天生的冤家对头。

但实际上，二人并无多少交集。

谢静也曾好奇天生无情无欲的魔女会是怎样的存在，可惜缘悭一面，不仅是因为人魔两域有界壁相隔，更因为江沉璧统一魔界后，从不出门。

魔界政务需她签批，她在九曜灭明宫里一心修道。

叛军打到王城门下，她在九曜灭明宫里一心修道。

属下在宫门前骂她，她在九曜灭明宫里一心修道。

魔族决定出兵人间，她依然在九曜灭明宫里雷打不动地一心修道。

世间再没有什么比修道更有趣的事，自然没什么能让她走出宫门一步。

直到未来书预言，江沉璧必亡于谢静剑下，而谢静则会在杀死江沉璧的第一百零三年，得道飞升。

不知是信了邪还是不信邪，也或许是不耐烦属下的苦苦相求，终于有一日，江沉璧走出宫门，应下和谢静的决战。

于是那把从出生起就于死路相候的佩剑如约贯穿她的心脏，结束了江沉璧短暂又辉煌，坚定且错误的一生。

未来书从不出错。

这次也一样。

世人狂热地相信，谢静会成为九州十万年来第一个飞升者。

除了谢静。

自江沉璧死后，她时常对预言般的话语抱有深深的怀疑与零星的恐惧。

一个人的命运是从出生起的就注定好的吗？

反抗命运的举动，也是命运的一部分么？

冥冥中到底有什么在主宰着一切？

短短一句话，不过数十字，竟可以像钉子，将一个人的一生钉死，再无转圜余地吗？

未来书，又或者光阴宝卷，到底是什么东西？

冥思苦想间，一百年倥偬而过。

寂灭，寂灭——

报死鸟聚成一片乌漆漆的云翳，掠过春日青草池塘浓重的霜露，而后斜冲而上，涂满她头顶的苍穹。

寂灭，寂灭——

它们如是叫着，已叫了三万五千九百九十七载。

一根灰白驳杂的羽毛从纠集的云翳中飘下，晃晃悠悠跌落于谢静的手心。

不知怎地，她想起江沉璧。

何其无趣……

她的幽魂仿佛匿于雾里，风里，青草池塘的水汽里，飘飘荡荡，被一声声的寂灭唤回杀死她的人身边，一遍遍重复着死前的遗言。

何其无趣。

谢静也说。

她按住剑柄，大步走向浓雾深处。

又一年春和景明。

下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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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