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春,上海,随着一位女仆急匆匆向宋振邦报喜,一名女婴就这么降生在宋氏庄园的门庭。
女婴面上粉粉嫩嫩的,尤其一双眼睛如寒星一般闪亮,让她的母亲许氏十分喜欢。
院落里的海棠花开了,红的、粉的,看着如玉一样精致,缀满褐色光滑的树枝。
许氏怀抱着女婴,望着窗外的海棠花发呆。宋振邦许久不曾踏进她的院落,偌大的房间和庭院,只剩下自己怀里的孩子,是鲜活的色彩。
许氏看着满屋子灰色衣衫的佣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找来了族谱参详,绍字辈,因为是在海棠花开的时节,所以取了绍棠二字。
“棠儿,我的棠儿,以后就叫绍棠好吗?”许氏哄着孩子,仆人温妈妈咧嘴笑道:“夫人,孩子还小,怎么能听得懂呢?”
另一名佣人拉了拉温妈妈的衣袖,小声道:“不过是个女孩子,巴结个什么劲?”
许氏不是看不出来这些佣人的拜高踩低,因为宋振邦这两年纳了几个妾室,而她嫁过来数年才生了一个女儿,还不受宋振邦的重视,这些佣人早就明里暗里想着要另选高枝了。
一位姓胡的姨太太早年是唱戏的,嫁进门不到半年就生了个儿子,她如今倒是府上最为受宠的,恐怕这些佣人是很想到她屋里头去伺候的。
不过许氏并不在意,今后有了这个女儿相依为命,日子便会好过一些。当然,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事实上,生下绍棠后,许氏的身体状况就一天不如一天,不到半年就开始缠绵病榻,宋振邦就更不愿意来她院子里了。
胡姨娘仗着手握管家权,教唆佣人欺负许氏的身边人,克扣她的饮食,连请个大夫都很难。
许氏苍白着脸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泪水就这么无声地滑落。如果受苦的只有她就算了,可是她的棠儿,以后该怎么办。
绍棠咿咿呀呀地爬到许氏身边,伸出粉嫩的小手去给她拭泪,“娘,不哭,不哭。”绍棠的嘴里不停发出软软的呢喃,让许氏早已发苦的心头涌上一点甜馨。
深秋,院落里的树木光秃秃的,连黄叶都不见。去年移植的几棵漂亮的梧桐,早已不明原因地枯死。屋里的佣人只剩当初陪嫁过来的秋容和李妈妈。
许氏才二十四岁,可是她看上去面容瘦削,脸色青白,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宛如一个得了重病的中年妇人。
但她没有在屋内休息,也无法再躺在床上安眠,她强撑着单薄的身躯,在李妈妈的搀扶下来到了芜芙院,这是邵姨娘的住处。
因为她已时日无多,她需要哀求一个还算可靠的人来帮她抚养绍棠。
“蕊英。”许氏一进门,就直挺挺地朝冰冷的地面跪下,“我求你,收留我的棠儿吧。”
邵蕊英忙将许氏扶起来,“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会长命百岁的,为什么好好的要我收留棠儿呢?”
其实她哪里不了解许氏的处境,可毕竟她在府里的安好日子,全是靠着屈居胡姨娘的尊下换来的。她没有偏帮哪一方,或借势踩许氏几脚,已是仁至义尽了。
许氏仍不起来,“蕊英,邵姨娘,我的命不长了,如果我的棠儿能在你的膝下养活,我一定放心。”
“你说什么,姐姐,你当真要把棠儿给我?”邵蕊英满脸不可置信,要知道,许氏是把绍棠这个独女当成心肝一样的。
许氏点着头,终于在邵蕊英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的手用力地掐着邵蕊英,几乎要把指甲掐进她的肉里,可是邵蕊英丝毫没有反抗,反而红了眼圈,因为她已明白,许氏的命的确不长了。
而至今无所出的她,也的确少了一个孩子做依傍。
深冬,落雪积满许氏居住的院落,门口的牡丹院三个大字不知何时掉了漆。偌大的宋氏庄园,没有人记得牡丹院这个角落,没有谁记得许氏叫何名字。
许氏乌青着一双眼,和着早已干涸的血泪,躺在宽大的床上,与世长辞。
葬礼上,花圈摆满客厅,宋振邦在许氏的灵位前哭得像个泪人。每个到来的宾客,都感叹宋家老爷长情。
胡姨娘不屑地领着宋绍杰坐在一边,看宋振邦演戏。
民国十年,因为胡姨娘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道士指认宋绍棠是祸害家里风水的罪魁祸首,宋振邦一怒之下,把宋绍棠打发到别庄去住,一去就是八年。
民国十八年,宋振邦的身边,多了一个身穿黑色对襟褂子、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的小伙子。
他不是来家里帮工的,也不在宋家商行工作,他只是宋振邦新找来的助手,既给他当司机,又为他打点生意场上的麻烦。
只因年仅二十四岁的陆庭月,就加入了青帮,还成为其中相当有分量的红人。
陆庭月没有文采飞扬的才华,也没有出神入化的功夫,他只是从无数次生死拼杀中闯过来。没人知道他的身世,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就连宋振邦,也不知道。
二十七号,上海港繁华如斯,尊贵的客人们从豪华的轮船上下来,将身躯包裹在海芙绒大衣里,被前呼后拥地装进一辆辆轿车,扬长而去。
陆庭月站在黑色轿车旁已有好一会儿,他忽然朝着港口边上停靠着的一艘船上走去。
宋绍棠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被数个黑衣人看押着,“对不住了,委屈宋小姐一会儿,等宋振邦的人来了,我们自然会放人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宋绍棠一身白底海棠花样衣裙,海藻般的长发披散着,衬托得她的脸如绸缎一般。宋绍棠睁大着寒星一般的眸子,厉声问道。
“宋小姐,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都有家人或者朋友在宋氏商行工作,你的父亲太没良心了,只知道剥削,却不懂得给予,我们都忍不住了,才决定要找你们宋家好好谈谈。
不得已把你请到这里来,是希望离你们宋家的势力远一些,我知道的,你们宋家和黑白两道都有联系。”
其中一个黑衣人说道,他的话似乎没有说完,宋绍棠就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你觉得在这里,如果有什么意外随时可以出海,起码有条退路是吗?”
那名说话的黑衣人愣了愣,他没有想到看上去养尊处优的宋绍棠,竟然能够如此镇定,她的脸上淡然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打扰不了她的清静。
一个黑衣人忽然用手掐住了宋绍棠的脖子:“你以为你现在很安全吗?告诉你,在你爹来之前,有很多事情可以发生,毕竟你们宋家欠的债务多得很,我可以在你身上先要点利息。”
不过没等他有什么动作,一个身穿中山装的男人闯进了房间,“各位,我好像走错房间了?”说着,他却走了进来,“不过,你们这个样子,是在欺负这个女孩吗?”
为首的黑衣人瞪着这个意外闯入的人,“小子,我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话音未落,只听见船上鸣笛,似乎正准备出海了。几个黑衣人愣了愣,明明这艘船已经被他们所控制,怎么会忽然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动了起来?
就在黑衣人诧异的目光中,中山装小伙子竟然双手向上握住一根铁条,凌空一跃,踹翻了两个黑衣人,在另外两个人反应过来前,双拳袭向两边,两个人被这势不可挡的拳头一击,竟毫无招架之力。
陆庭月本是来救人的,可当他看见这个身穿中山装的人,却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他,“易海宣,你中途折返,就是来找死的。”
易海宣忙将双手举高,他笑嘻嘻的还没开口,宋绍棠忽然向他面前跨了一步道:“不,他是来救我的。”
陆庭月皱了皱眉,他既不能伤到宋绍棠,又得把易海宣带回去或者当场杀了。就在这时,房间外窜进来了其他黑衣人,陆庭月只能调转枪口去对付黑衣人。
打斗中,黑衣人也亮出了枪,很明显,他们并不是什么工人家属来讨公道的,他们分明是宋家的对头前来寻仇。
易海宣将宋绍棠带出了这个小房间,很快来到甲板上,可是没等易海宣有什么动作,陆庭月已经悄悄来到他的身后,那把枪再次对向了他。
“陆庭月,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哪。”易海宣无奈地摇摇头,看向海面。此时,这艘船已经离开海岸有些距离了。
在宋绍棠惊异的目光中,陆庭月连开了两枪,易海宣背上中了两颗子弹,鲜血染红了他浅色的中山装,但他依然向着海面跳了下去。
“陆庭月,你真是一个草菅人命的人。”宋绍棠原本波澜不惊的目光中,竟带着几分鄙夷,她瞪着陆庭月,心里对于陆庭月的第一印象,已经是极其恶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