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雾在上午五节课结束后,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领课本。
非常多,她一个女孩子拿不完,蒋卉卉主动请缨:“我帮你吧?”
她的眼神不停地瞟着她的校服,那明显是男孩子的尺寸,大而宽松——
最紧要的是,胸口处,别着纪潮的校牌。
统一的蓝底二寸证件照,透明塑封卡包,清晰可见的姓名班级,还有少年冷漠嘲讽的脸。
蒋卉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两人前后脚地交卷,再回来时,一个原先的外套没了,一个赤着胳膊趴在课桌补觉。
面对新同桌充满好奇和探究**的眼神,周雾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衣服脏了,他借我。”
纪潮不是那么好心的人。
蒋卉卉微微皱起眉,原本想说的话又噎进喉咙里,她拨了下头发,小心翼翼地避过迎面而来,或嘲讽或轻视的目光。
“哦、哦……”她慢慢地挪动脚步,低着头,眼睛盯着周雾裙摆晃动时露出的大片雪白,鼻息嗅到某种冷质而高级的馨香:“周雾,你喷香水吗?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嗯,是香水。”周雾说:“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
“真的吗?”蒋卉卉惊讶,一双眼睛因为意外之喜睁得很大:“你人真好。霓霓有一款香水特别好闻,但她不肯告诉我是什么牌子,我偷偷看过,香水是淡绿色的,盖子好像一只蜻蜓。”
“……安娜苏的Secret Wish?”周雾想起苏霓的脸,笑意淡了几分:“很少女的牌子,嗯,前几年挺流行的。不过,那不是蜻蜓,而是仙女。”
“你什么都知道啊。”蒋卉卉羡慕地看着她:“你的手表也好好看。”
“这个可不能送你。”周雾似笑非笑:“这是我爷爷送的。”
蒋卉卉立即羞赧,她脸红红地摆手:“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心觉得你的品味很好,你连头发丝儿都比霓霓的漂亮。”
空濛的雨雾里,转校生站在靠近护栏的那一侧。有一些潮冷的雨,斜飞着揉上她的黑色发尾,无声无息地洇成某种亮色。
周雾轻轻地闭了下眼,铅灰色的光景里,她眼底落着潮湿模糊的光,深深地看向蒋卉卉。
眸光很冷,含着审视。
唇角却扬得分外柔和。
然而她说:“怎么总拿我和苏霓比。”周雾慢慢地曲解:“你很讨厌她?”
蒋卉卉吓了一跳,忙摇头,对上她的眼睛又很快地低下去,被戳破的心事缝进嘴巴里:“没有……哪有。我和霓霓是好朋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刮着棱棱冷意的寒风吹过来,蒋卉卉冻得一激灵。
周雾比她高很多,但骨架细,几乎没兜住多少风,吹乱耳边挽起的长发,她支起一指,别了别,露出白皙耳垂。
白得像是腻了层珍珠光,此刻钉着一枚寒光凛冽的黑色骨钉。
丧气很重的造型,打穿耳骨,贯入血肉,与她这一身清艳冷淡的气质格格不入。
蒋卉卉的注意力被勾走:“诶,你有耳洞。”
“不止一个。”
蒋卉卉好奇:“你的耳钉看起来就很贵——你家里的条件一定特别好,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啊?”
周雾觉得新奇。
她从没被其他人问过类似的问题,比如,你爸妈是做什么的,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拜托,她姓周诶。
庄澄总这么介绍,然后挤眉弄眼地搭上对方肩膀,用一种故弄玄虚的语气说:“南城,周!动动脑子吧,蠢货。”
“艺术家和生意人。”周雾简单回答:“我爸妈关系一般,和我也是。我爷爷比较疼爱我。”
蒋卉卉莫名地发出一声单音节,她尴尬地挠挠额角,要笑不笑时,脸上的胎记更点眼:“原来你爷爷疼你呀……真羡慕,我爷爷很讨厌我,因为我是女孩儿。我爸之前摔伤了,干不了活,我妈很辛苦,可她总是偏心弟弟。”
这些事情,细枝末节,周雾全都知道。
她甚至清楚,蒋卉卉那个赌鬼老爸一年内进了几次局子。
“重男轻女,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理解?”
蒋卉卉用头发把带有胎记的半边脸遮住,咬着唇,神色有些恨恨:“我妈真的很疼我弟弟,有一回,我发烧了,她带我去打针,结果医生没有做皮试,也没有问我过敏,我差点因为休克昏过去。医生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说她正在给我弟熬汤,晚点再说。”
周雾不会安慰人,蒋卉卉和她说这些,应该已经和别人说上了千百遍。
有些人是这样的,习惯揭开自己的伤疤博得同情。
她顿住脚步,走廊很多人。
不够安静也不够干净的地方,站满了看热闹的学生。
凛城是个奇怪的城市,冬天有雪,气温零度,但是夏夜很热,一整个秋冬也养不回来夏天晒伤的皮肤。
在这片黑黢黢的单纯面孔中,周雾太白,太过格格不入。
落空的话让蒋卉卉感到尴尬,但她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填满。
每个漂亮女生身边,总有一两个其貌不扬的好友。她们永远不缺目光追随,而她,一个妄想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也能被那种惊叹和着迷的眼神,偶尔带过一两下。
她曾经在苏霓身边感受过,现在,周雾带她重温了万人注视的感觉。
眼尾余光悄悄地瞥向不为所动的周雾,蒋卉卉觉得,三中的校花,或许要换人了。
周雾习以为常地忽略过度关注的目光,快到办公室,周雾侧着身,忽然对她笑了一下。
蜂蜜糖浆的笑容,粘稠的甜美中藏着毒蛇的猩红色蛇信。
“卉卉。”她温柔地,伸出手,苍白指尖抿过蒋卉卉颊侧的发:“你觉得,一个人的良心,值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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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卉卉愣在原地。
等她反应过来,周雾已经踏入办公室。
小羊老师指着桌面,示意她自己拿校服,码数是之前问过周雾的M码。
“课本和练习册很多,老师让……蒋卉卉?刚好,你去班里喊两个男同学过来。”小羊老师说完,转头,纳闷地看着她身上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奇怪:“哪里来的校服?”
周雾微笑:“乐于助人的同学。”
然后喊住踌躇不前的蒋卉卉,温声:“卉卉,你让纪潮帮忙吧。”
课本搬了两趟,为此,纪潮既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也没有得到吃中饭的机会。
那位冷漠的始作俑者轻飘飘地和班里同学联络感情,他们殷勤地把她带到糟糕透顶的食堂,告诉她哪个窗口的菜品最好吃。
周雾一眼也看不下去,幸好她还有不错的教养,眼尾浮着疏离礼貌的笑。
最后的最后,她想起姜蝶曾经提过的三号窗口,于是要了份猪脚肉卷双拼饭,另外一份打包带走。
双拼比单点要贵五块,没有那么多学生愿意多花这笔钱。
周雾请了所有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蒋卉卉多要了一个鸡腿,这其中没有苏霓和孙雅晴。
不可能吃得下,她随意挑着米饭里的土豆丝,借口不舒服,拎着打包盒回到十一班。
纪潮果然又在睡觉。
他这个年纪,长身体需要很多能量。
但是穷,有上顿没下顿,周雾听姜蝶说起过他的胃病,稀奇,胃病在周雾的圈子里,独属于某种上层且特定的阶级。
散着热气的塑料袋放到他面前,贴着他死了十天也没有那么白的手臂,大概过了小半分钟,纪潮单手揉着酸疼后颈,慢慢地抬起眼。
周雾坐在课桌边沿,翘着腿,一手按着手机,一手捏了个冷柜里的三明治。
见他醒了,懒洋洋地笑了下:“吃饭吧。”
纪潮见鬼似地看着她。
周雾完全不在意,她没滋没味地咬了半口三明治,真难吃,但这是她唯一买到能够下咽的东西。
“不吃吗?”她解释:“蒋卉卉说三号窗口的猪脚饭还可以。”
目光对峙,周雾盯着他清隽内敛的眼尾,内双,眼白占比很小,黑瞳出乎意料的大,不笑时总有那么一点拒人千里的感觉。
不对,没见他笑过。
“当做你帮我帮搬课本的道谢,好吗?”周雾这样说。
纪潮别过脸,面无表情地拖开椅子,走了。
她轻轻地啧了声。
猪脚饭孤零零地留在桌上,周雾低头回复消息,庄澄见缝插针地给她甩了几十张不同角度的个人照,并问你在哪里。她按着手机,沉吟一瞬,没吃完的三明治丢到垃圾桶。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纪潮重新回来。
原来去了卫生间,掬了一捧冷水清醒,黑发额发打湿了,随意地拨到一边,眉眼清隽,利落清爽。
他抬起眼,女生已经不在了。
纪潮怔了下,低垂着眼,拆开绑得死紧的塑料封口,一次性筷子的倒刺来回摩擦,夹了第一口土豆丝。
下午第一堂课的铃声打响,周雾依然没有回来。
物理老师讲解上次考卷,除了课代表和几个少有的认真学习的,其他人各玩各的,不可开交。
苏霓在这时重重地摔了一下笔,动静折腾得很大。
老师描写板书的粉笔依旧尘屑飞舞。
“吵什么吵?”她恶狠狠地瞪着王光华,用笔盒里的橡皮擦砸他:“滚出去。”
橡皮擦弹了两下,滚到了纪潮的前桌。
苏霓转头看着纪潮,他无动于衷,不打算帮她捡起来。
她眼底闪过狡黠,楚楚可怜地噘着嘴:“纪潮、纪潮?你帮我捡一下嘛。”
两人中间相隔的蒋卉卉头皮发麻,她忍不住说:“霓霓,纪潮睡不醒的,我帮你捡吧。”
苏霓摇头:“你够不到,纪潮更方便,哼,他怎么睡得跟条死狗一样。”
蒋卉卉弯下腰,满是鲜红叉号的试卷卷在一起,她费劲地勾,把橡皮勾到手心,吹了吹灰,才交给她。
“给你,霓霓。”她笑起来的时候,窗外涌入潮冷的风,吹起她遮掩胎记的长发:“你考得真好。”
苏霓没有搭理她。
她握住橡皮,收回目光时扫到趴着睡觉的纪潮,再是空了周雾的座位。
眼睛转了转,手指头戳着脸颊,笑得无辜:“卉卉,周雾怎么不来上课啊?她这样算不算翘课啊?老师知道吗?我们等会儿去告诉教导主任吧!”
在经历本年度不知第几次的台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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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