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雾 第3章 02

凛城不大，三中更是麻雀道场。

消息长了翅膀也只能飞过仅有的三栋教学楼，其中一栋还是没什么存在意义的实验楼。

周雾还没走到十一班，水泥地面的长廊像一条有来无回的单行道，挤挤挨挨地站满好事同学。

十五六，或是十七八的年纪，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和热闹。

统一发放的蓝白校服，所谓的青春洋溢也显得刻板单调。

这是绝大多数人会经历的一段时光。

其中也包括姜蝶。

周雾听见不怀好意的口哨声，男生抓耳挠腮想要引起注意力的模样像一只双颊涂着浓重腮红的马戏团猴子，叽叽喳喳呜哩呜喇，她散漫地扬起唇角，在他们如同摩西分海自发让出的间隙，走到钉着【十一班】蓝色牌匾的门口。

一个教室是一个小型社会，随着她的到来，杂乱无章的起哄和嬉闹出现了小几秒的空白和暂停。

那位名声响亮的转校生安静地站着，身后是泼墨的大片逆光。

苏霓放下折叠化妆镜，眯起眼，看向门口。

工装外套和白色内搭鲜明撞色，收腰款学院风半身裙，雪浪堆叠的裙摆暗掺银线，跟她垂荡在肘弯的发丝一样，飘逸轻扬，闪闪发亮。是轻松又高级的穿搭。

她的身上，有种钢铁般的美丽。

这种美丽非常跋扈，也非常霸道，比太阳和钻石更加耀眼，难以直视的外貌优势。

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像珍珠贝母，仿佛天生自带圣洁流光的颜色。她走进这间灰扑扑的教室，所有人的眼睛仿佛被强力胶粘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是一个拥有绝对引力的存在。

苏霓忍着莫名其妙的胜负欲，拼命地搜刮她的缺点。

眼睛太大了，好假。

双眼皮是拉的吧？技术很差，眼角肯定也开了。

鼻子也是假的，嘴唇好一点，是玫瑰花盛开到极致的饱满，但、但——

千辛万苦，苏霓终于从初次见面中，找到了这位转校生，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错处。

她竟然敢这样穿。

在一个落后封闭的小县城，她这种出格打扮，如果有好事者发布视频，同仇敌忾的网友能把她不带换词地骂上三天三夜。

不知检点。

苏霓轻声冷笑。

轻佻下贱。

后齿咬得酸涩，她别开眼，恨恨地盯着刚写了自己名字的试卷。

笔尖用力地戳着课桌边角，直到剜出一个流溢黑色的小洞。

她的动静惹到了隔壁桌的蒋卉卉，蒋卉卉担忧地看着苏霓，轻声问她：“霓霓，你没事吧？”

但没得到答复。

蒋卉卉努努嘴，不再自讨没趣，重新看着转校生。

周雾往前半步，纤细秀美的少女剪影斜长地摇曳在地面，她很习惯人类面对美丽事物时，由内而外发出的下意识惊叹。

但听得太多，索然无味。

周雾不怎么耐心地皱起眉心，却在对上年轻老师探询般的眼神时，游刃有余地端出甜美的礼貌。

“老师好。”

李老师是凛城本地人，大学在南城念。

应该还是年纪比较新的女孩子，一张脸还有丰满的胶原蛋白，但是皮肤黑，唇角有了过早松垮痕迹，不大紧实。

想来也是，带高三的，能有几天好日子？

“你是新来的学生？”李老师想了一会儿，她的名字其实非常好记：“周雾，对吧？”

周雾点头。

李若凝走过来，从学生手中接过试卷，页脚齐整地码在讲台，她瞥了眼最上面的试卷，苏霓，一个尚算中规中矩的分数。

“好了，大家安静一下。”

李老师拍了两下手掌，出乎意料，她在这帮看起来无法无天的学生中竟然很有威慑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逐渐暂停。

“我们欢迎一下周雾同学。周雾，你来做个自我介绍？”她笑着，往旁边走一步，空出讲台的位置。

周雾的目光，慢慢从她身上，挪到一阶之差的教室。

她往前跨步，垂眼扫过面前横七竖八的粉笔盒，还有一支看起来像是操控投影仪的黑色遥控器。

“大家好，我是周雾。”她的唇角，尽力弯成一个柔和弧度：“下周的周，大雾的雾。”

目光半垂，纤细手指挑拣半支粉笔，转身，缎面光滑的黑发柔顺地垂在腰后，她抬起一只手，骨节莹润清瘦，环戴一枚看不出什么牌子的手表。

劣质粉笔，白色粉尘簌簌跌落。

她短暂地屏住呼吸，写自己名字时泛泛地想：

没有必要在一群连RM都认不出来的群体中显摆任何，因为他们只会注意到表盘的星空镶钻，并由此肤浅地认为，这就是施华洛世奇。

施华洛世奇啊……

周雾捺住唇边转瞬即逝的浅淡笑意。施华洛世奇也很好，毕竟，这是姜蝶为数不多买得起的、勉勉强强算上可以送出手的礼物。

黑板字和书法不同，但大差不差。她从小学习楷书，倒不是为了培养什么高雅爱好，而是模仿她堂姐的签字笔迹。

无聊的小孩，无聊的爱好。

李老师盯着她恬静乖巧的侧脸，不由自主地欣赏起学生的相貌。

一张小巧白皙的鹅蛋脸，眉眼鼻唇无一不精，无一不细，尤其是侧面下颌，弧线收束得干净利落。

周雾捻动指腹，转身，浅色瞳仁明亮，玫瑰色的双唇抿开柔稚的笑，诚恳到她好像真的如此真心实意：“很高兴转到十一班，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好朋友”这三个字在她唇齿间走了一圈，甜腻腻地说出来时，周雾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不适。

好朋友究竟是由什么来组成？

是苏霓，孙雅晴，还是蒋卉卉？

是背叛，是欺骗，是伤害，还是冰冷的临时审讯室里，戏剧般的眼泪和天衣无缝的谎言。

或者，干脆是她自己。

她低着一张素净但轮廓清晰的脸，整个教室的人都在看她，余光闪动，她在看从后门进来的纪潮。

他没有穿校服，也对，不是好学生，不需要遵守校规校纪。

一条领口略微宽松的圆领T恤，下半身倒是校裤，裤腿干净，白色板鞋也干净。

死气沉沉的冷白皮，下唇没有血色。

两侧鬓发剃得短而利落，阳光从半开的窗户漏下来，笔直的丁达尔效应，拢在他困倦侧脸。

他拉开凳子，一只手搭在后颈，手背到肘节绷出明晰修长的骨线。

清瘦的后脖颈伏着，衣服领口撑起肩周线条，周雾看见一条颜色老旧的红绳，沉甸甸地没入他的锁骨阴影。

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掌声热烈，混合一两声浮夸口哨，仿佛在欢迎明星。

纪潮困得要命，带着满脸的不堪其扰，眉心深皱，抬头扫了眼闹剧中心。

那个莫名其妙的转校生，站在冷冽雾气和黯淡晨光中，她先是长久地寂静，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对他展颜微笑。

外套穿好了。

蝴蝶刺青和黑色骨钉都遮好了。

两面横向拼接的铅灰色黑板，粉笔字风骨蕴秀，是她的名字。

哦，原来是这个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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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