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第46章 黑熊怪

在这片被鼓声定义的肃穆中，洼姚郡王与其王子也不得不暂时收起对彼此的怒意，侧耳倾听这彰显着大齐军威的声响。

大病初愈的袁文韶更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叩天门的方向，心中忐忑万分：即将受阅的虽是他的亲子，却更是代表大齐军威的将领。洼姚使臣就在眼前，大郎首次独自担当如此大任，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在一众紧张而复杂的思绪之中，元平帝半眯着眼，听刘柱用一种细如蚊呐的声音说道，“听闻，阳侯袁氏的那位小郎君也在临江仙定了位，只怕过些日子，他会有些不舍呢。”

元平帝不由微微一笑，他望向远处的神龙大街，似乎已然看到了滚滚的烟尘。

袁文韶已展露过他在军事上的才能，而袁僳……

他其实很了解自己这位御前郎官。

当阳侯袁氏真正证明了他们历代都可为国之柱石时，任何的不舍和遗憾，都当由他这位为君者来解决。

……

……

元平帝的心思，刘柱略知一二，文相等人能窥几分，天下人却是不知道。

而自打袁文韶“病重” 后，圣意不明，既不召其入宫面圣，也不否认外界揣测，这份刻意的模糊，恰好给了流言钻缝的空间。尤其是雎朔奸细在市井间添油加醋，不过几日，“袁将军触怒圣人被囚”“袁文韶已被秘杀” 的说法，便顺着官道传到了天佑城外，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寒风。

寒风在天佑城东的雪道上席卷着，数个马蹄踏过刚挖开的冰泥，溅起的碎雪。吕良勒着缰绳，耳中灌满的正是这些让他心头发紧的流言。

袁文韶作为曾经叛乱的戚氏旧部，在圣人面前本就危如累卵。他当年拼死救下的将军，如今，又惹来圣人的疑心了吗？

——“我生平无所大志，却赖先生拼死活我一条命，此生再不敢懈怠！”

戚氏之乱中，袁文韶对他说了这些话。在之后的十年里，将军与他彼此信任，从一个校尉，走到了宣威将军，眼看便要镇守莒山关，饮马雎朔人的王帐旁。

将军壮志未酬，便是他壮志未酬！

快一点，再快一点，到天佑城去。

揭开一切的真相！

若将军真有不测……

绝不可能！吕良狠了心扬起马鞭，疾驰向前。

在吕良搏命般的追逐中，此刻他最渴望得知的真相，正于数百里外的天佑城中，在神龙大街两侧百姓们担忧与期待交织的目光下，缓缓揭开。

大齐承袭了前朝陈朝对外的好勇斗狠，立国四十余年，对外战争无数，颇有震慑四方的威势。哪怕当年曾因戚氏之失了桔子关，也很快卷土重来，用强硬的态度维持自己的尊严。因而，去岁雎朔的入侵，以及数十万大军的折戟沉沙，带来的不光是经济与民生上的损失，还严重地打击了大齐人高傲的自尊心。

在这种情况下，宣威将军袁文韶便成了极为独特的存在。

他狠狠打了个翻身仗，为大齐的军方搭上最后一块遮羞布。所有人为此抬头，觉得太祖的威风依然震慑着四方土地，让周边宵小不得不低头臣服。

然而，这样的人，却生病了。

他死了吗？

就在这种忐忑之中，战鼓声从神龙大街尽头滚来，如大坝落潮，滔滔不绝。

十六面玄底金纹军旗劈开风雪，艮山军重甲卫队踏着鼓点列阵前行。马蹄铁砸在结冰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尖。

最前方是一骑玄甲乌骏。

少年墨发高束，腰佩长刀，明明是极为年轻的年纪，领着千余人的军阵，竟压得整条长街寂然无声。

明明袁将军还在壮年，还那般神武，却真的……没有出现。

寂静之中，淡淡的悲伤与绝望随着风吹向神龙大街。

那位玄甲少年自然长得不错，只是太年轻了些。

便是袁将军的独子吗？

难道袁将军真的死了，将来大齐要靠这么个少年，压制北方的雎朔人吗？

就在这时，北风突然卷着雪沫子斜扫过来，玄底金纹军旗被掀得猎猎作响。队列侧后方忽有战马惊嘶，前蹄猛地扬起。那匹马大约是被军旗翻飞的影子惊了，铁蹄刨出刺耳的刮擦声，险些撞上前边的甲士。

两侧民众之中，胆小的已经攥紧了袖角。

少年轻轻勒马。

“整队。”

即刻，两名护卫已经同时出手，左者沉腰扣住马缰，右者屈肘顶住马颈，动作稳如磐石。马的躁动刚起便被摁住。整个过程里，后面的队列步伐稳健，气息未乱，肩甲相撞的脆响均匀如钟摆。

少年重新提起缰绳，他□□乌骏再次踩着鼓点前行，玄甲上的霜花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如同一座年轻却无法撼动的山岳。

神龙大街两侧静了片刻，随即响起无数欢呼声，“艮山军！艮山军！艮山军！”

袁将军在时，艮山军也是这样，哪怕天塌下来，先乱的也绝不会是他们的阵脚。

那些牺牲的鲜血，那些曾经的耻辱，便是由这样的军队，为他们刷洗的。

艮山军，是所有人的希望！

尽管如此，也有些不太和谐的声音。

“一人吞尽三军血肉啊……”

“多少尸骨，成就了宣威将军一人之功。”

但终究，这只是一些小插曲，很快便被巨大的声浪盖了过去。

“袁郎的骑术，比春猎时更精进了。” 绿衫小娘子喃喃道。

王四娘轻轻“嗯”了一声，方才被风吹红的脸颊慢慢褪去血色。“我阿娘昨日还说，别家庚帖已经备好了。若袁郎真要娶我，倒是很难赶上了。”

同伴们的笑声突然淡了。王四娘却仍认真地注视着楼下，张扬的面孔此刻突然有些温柔，眼神里似乎是赞许，似乎是向往，也似乎是淡淡的失落。

袁郎少时因父罪而不显，却少有战功，名满天佑，哪怕袁文韶没有打那场胜仗，天佑城人也知道他必非池中之物。

他从不关心风月，只想上阵杀敌。十一射熊，十五锄奸，待他上战场，不知又是何等风光。

那是一种与腐朽、与醉生梦死、争权夺利的父兄，全然不同的人生。

因故她们言语调笑、公开追捧，哪怕被父兄责骂，也要进行这场集体狂欢。

真的是爱他吗？

当然。

爱他的少年意气，岁月峥嵘，人生辉煌，像北境草原上最张扬的风。

她们恨自己不能有这样的人生，故只能爱有这等人生的他。

周围欢呼声震耳欲聋，平民小娘子们大胆地投掷瓜果，然临江仙的二楼，明明身份比大街两畔的人们都要尊贵，小娘子们的注视却突然变得那般静默无声。

这静默并非空白，而是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了。那是看清自身局限与对方光芒的鸿沟后，一场短暂的失语，是喧嚣里，对另一种可望不可即的人生的集体默哀。

王四娘抓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半盏，仰头饮尽 ，酒液顺着嘴角淌到颈间，她也不擦，只是冲周会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眼神里带着点醉意的坦荡。

当街拦人未婚夫如何呢？当正主的面儿自称未婚妻，又如何呢？

方才的质问、尴尬，似乎都在这一刻的酒意里消散了。

她想，她只是顺从她的本心罢了。

面对这样似乎有些厚脸皮又实在骄傲的小娘子，周会宁撩开幂篱上的部分面纱，还以一个好奇的笑容。随即，她转头望着楼下，有些好奇地问，“那个黑乎乎的便是袁大郎吗？”

王四娘一怔，袁郎，黑乎乎的？

神龙大街上的人看起来那样陌生，周会宁记忆里许多模糊的场景却似乎变得清晰了起来。

深夜风雪，谈兴大发讲鬼故事的林成蹊，房里突然闯入的小黑胖子，以及，骤然受惊号啕大哭的小小女童……

她不好意思地嘀咕了声，“真的好黑，像只黑熊怪。”

所有人都是一怔。

铠甲映着夕阳，少年凤眸微扬，眼底的沉静像一汪深潭，没有半分少年郎的轻佻，高挺的鼻梁如同山峦，锋利而巍峨。

然而，地上的残雪，漫漫的梦湘江，金红的夕阳。

却是也衬得他皮肤愈发地黑亮了起来。

再加上乌骏玄甲，整个人就像是黑石雕刻的人像一般，肩头披风猎猎。

但若说黑熊怪——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

“噗嗤。”

王四娘笑了第一声，紧接着，许多笑声响起，透过栏杆和北风，吹向了天佑城，从神龙大街上飞驰而过，欢乐而明亮。

笑声？出于将领对制高点的本能关注，袁僳的目光本能地扫过临江仙二楼那排显眼的雅座，掠过那群花红柳绿、鲜活可爱的小娘子。

他先是注意到红衣的王四娘，眉头一皱，她果然来了临江仙。

最终他的目光却猛地定格在三位头戴幂篱的身影之上。其中一位将面纱掀开了一半，露出了纤薄的下巴，白皙的皮肤。

那颇为眼熟的线条，那弧度……

他猛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