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笑。
你不是真的在笑。你的笑容里没有温度,你的眼睛里没有笑意。你只是慢慢扬起了你的嘴角,做出了笑的模样。
人们于是都笑起来,笑声朗朗,言笑晏晏,仿佛全都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遇到了自己生命中最大的好事,要把一辈子的笑容都笑在这里。
于是又一轮觥筹交错,你举樽,人们纷纷痛饮。
你看着,边将满满一杯美酒倒进了泥里。
“戚公子,”旁侧下首有一面之缘的好事之人看过来,多嘴笑问,“你莫不是……在浇花?”
那话里话外的笑意让你觉得有些恶心。
你放下酒樽,伸手摆弄了一下眼前瓷盆里娇滴滴的花,这是酒桌上其中一个人送你的寿礼,据说是移栽自异域的花朵,花瓣硕大,颜色艳丽妖娆、魅惑迷人,看久了会把人的魂都吸走;没有什么香气,但嗅得久了,会让人神志迷蒙、仿似醉酒不醒。它因此有个名字,叫含欢。
你嘴角依旧噙着那抹笑,这让你看起来温和可亲,平易近人。你噙着笑,随口答道:“含欢含欢,我只是想让它名副其实罢了。”
那人又笑,笑你玩儿的风雅,笑你格调非同一般,还把这编成了笑话,一个个传下去,眨眼之间整个晚宴都知道了你为一个名字用酒浇花,甚至还有人编出了歌来,扶案高唱。歌词流俗,却胜在声音清越、曲调婉转,你微微眯起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大约到了后天,整个王都的人都要知道这个笑话了吧。不,大约到了那个时候,这笑话约略就成了典故。然后流传后世,被收入各类旁杂野史,沦为这个朝代富贵奢靡的例证与附庸。你的名字可能会渐渐消失,但这件事却会一直一直传下去,以各种各样的形式。
酒浇花,你不由笑,漫不经心,有点讽意——这词牌该编个什么名好呢?醉含欢?
这时又有另一个人凑上来,殷勤地给你倒酒:“戚公子,月底宫内大宴,不知您又给圣太后准备了什么惊喜?”
这是圣太后外戚家的,似乎是当今陛下的小舅子。你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此人的分量,展开一个笑来,执起酒樽抿了一口,才道:“既然是惊喜,自然要留到月底再说。今日让袁先生知晓,届时岂不就让先生无趣了么?”
你脸上的揶揄恰到好处,那人哈哈笑着摇了摇头,与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拍了拍你的肩,约了宫内再见,边摆手摇摇晃晃地回席。
这一下似乎是打开了什么屏障,宾客一个接一个的过来给你敬酒,你一口一口的喝着,胃里越来越鲜明的绞痛也不能让你的表情有一分僵硬、让你的语调有一分波澜、让你喝酒的动作有一分迟疑。
这是最后一轮了,你还想,今晚风月正好,不如一会儿去后山看看月亮。
月底的宫宴是给圣太后庆生。今上素重孝道,每年都格外重视。只是太后本人侍佛已久,不喜欢铺张浪费,宫宴大都办成了家宴,于是每年的寿礼就成了一件麻烦事。
好在你手底下有一干门士帮你出主意,这其中总有一两个有新意的,于是每年你的礼物都是圣太后最大的惊喜——既不会抢了太后家人和皇帝的风头,又别出心裁、叫人印象深刻。
你因此声名远扬,远近诸国都听说过你的名字,知道新朝有一位长颐君,姓戚,双名云顾,人称戚公子,手下门士三千,颇有闲名。再深入些的,还知道你与皇帝是忘年之交,交情甚笃,常常入宫伴驾,为皇帝出谋划策,每每退敌于千里之外、翻云在覆手之间。甚至有人玩笑说,这立业的一半,该是你戚公子的功劳。
你向来不看重这些虚名,只是有些烦恼这些虚名偶尔带给你的小麻烦。
酒宴终于进入了尾声,你借口离席,按例请来了王都最好的妓馆里排位前二十的所有妓子让宾客自行享用,各自去做不能为外人道的事,于是宾主尽欢,宴会终于散了。
你喝下一整碗温热的水,感觉舒服了一些,才披上外衣,慢慢走进了后山。
这是你庄园里的一部分,你的庄园就是一整座山。
月朗风清。
这个形容,再合适不过。
在这样的月色下,一切黑暗的东西都显露无遗。
这时,你看到了他。
他在杀狼。
就像一头狼,在杀另一头狼。
哪里来的狼?你皱眉。酒的影响在此时渐渐喧腾了起来,你的脑袋有些混沌,让有些事看起来光怪陆离。让你看不清。
你眯着眼睛细看,头痛欲裂。但,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獒。巨大的獒,看着像一头巨大的狼。
那人杀得很辛苦,身上多处负伤,但那双眼睛,狠得厉害。
那么狠,简直不像人。
像畜牲。被激怒了的、择人欲嗜的恶畜。
啊,负伤的畜牲。
你忍着头痛,恍然大悟。
獒是西边的某个爵爷送来的礼物,据说是百年难遇的凶悍,价值连城,送来之后就被放在后山,时间过了这么久,你都快忘记了。今天被这人杀了,你也不觉得有多可惜。
你只是对这个像畜牲一样的人感兴趣。
他是怎么进来的?
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两个问题,其实只与一件事有关——他是谁?
獒渐渐的不动了,你慢慢上前,看着他喘着粗气、踉跄着站起身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脸上全是血,獒的血。看起来额外可怖。
你看着他,这人,你见过。是你宾客中的一个,但是,是谁?
你请的人很多,更多的人不请自来。谁都知道,你戚公子出手大方,向来不拘金银这样的小节,每年贺寿,里里外外都要摆上百十桌。
这人,是其中之一?
不,能让你看见的,绝对不是普通人。
可是这个人,并不出色。
不好看,不出彩,戾气惊人。还很凶。比最凶的獒还凶。
谁呢?
你揉着太阳穴,努力地回想。
他却没等你想出来,自己先说了:“长颐?你在这里做什么。”
长颐。
能直接用这两个字称呼你的人,这个世界上不超过二十个。
这期间,能被你请来贺寿、当面却不识的,只有一个。
四皇子权华。
头疼和酒精扰得你心烦意乱,出口便有些失了方寸:“四皇子殿下,您为何会在这里?”
权华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皇子。
你虽然在话出口的那一刻便有些后悔了,但心中却实际并不多么在意。
这个皇子,只是个弃子。只在圣太后贺寿、过年的时候才被召回京来,其他时候,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关心。
所以才会这么凶吧。
这样的气势,怎么能是个皇子?
你其实是有些轻视他的。
权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你,眼中有些细微的挣扎,终究却还是放弃了斥责,只冷着脸道:“你刚才就站在那里?”
你心中叹气,柔和了声音道:“某刚刚出来散步,远远看见这边有人影晃动,于是才来看看。不想竟是四殿下。却不知,殿下不在前堂宴会,来这里,做什么?”
权华一顿,脸色有些不好看。
“我,出来看看。”
显然,有所迟疑。
不说也罢,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总能查出来的。
你面不改色,只转而道:“殿下受伤了?不如先下山,某叫人给殿下处理一下伤口。”
权华皱了皱眉,推辞道:“不必,你拿药来,我自己上。”
你却不同意:“殿下身体金贵,又伤处颇多,怎可轻忽。……若殿下不愿意旁人插手,某亲自给殿下上药如何?”
权华怔了一下,看了你一眼,半晌,迟疑着点了点头。
还冷着脸叮嘱你:“切莫叫旁人知晓此事。不然,你知道后果。”
你竟然有些想笑。
不是那种假面似的笑容,是真的、由心而起的忍俊不禁。
这个瞬间,你竟觉得他凶悍得有些可爱。就像一只乖戾的、张牙舞爪的野猫。
啊……也可能是老虎。
你只顾着走神,竟忘了回应,直到一柄冰凉的匕首横在了你的脖子上。你登时回神,就见他恼羞成怒地瞪着你,目光凶狠,咬牙切齿。
“你笑什么!”
那语气额外激烈,仿佛一言不合,就真想杀了你似的。
你这才发现,你居然真的笑了。
……还是,有些醉了啊……
这让你有些不舒服,慢慢整理好表情,你又挂上了那副假面,温和了声音道:“殿下说过的每一句话,某都会牢牢记在心里。请殿下放心,这件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殿下伤势颇重,后山猛兽又野性难驯,只怕要循迹而来,此地不宜久留,殿下先同我下山吧。”
他眉头紧拧,凶巴巴的目光盯在你的身上,半晌,才慢慢收了武器:“走吧。”
你点点头,率先转身,向山下走去。
如权华这样的人,是不会让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旁人面前的。
下山的路上,为尽地主之谊,你主动开口:“殿下,今日天色已深,上药后,不如就在山庄住下,明日某请皇子府的人来送殿下进宫如何?”
权华似乎正在思索别的事情,迟了好些时候才疑惑地抬头:“你说什么?”
你抿了抿唇,把计划外的笑意忍了回去,又重复了一遍。
他面无表情地撇了你一眼,又迅速转开目光,道:“也可。”
这是怎么了?你不由问自己。
明明没什么可笑之处,可你为何却这么想笑?甚至想大笑,想笑出声。
因为,醉了吗?
像是为了要确认什么,你又主动道:“殿下可是习过武?方才看殿下出招,确实凌厉非常。”
权华又皱眉,脸色颇为不善,只简短道:“不曾。”
不曾。你心中轻叹。
这样搏命激烈的招式,难道是自己搏出来的吗?
“你那是什么表情?”
权华冷冰冰地开口,话里颇多不满。
你不由诧异。一时有些呆住了,你……什么表情?
权华忽然靠过来,在你耳畔冷冷道:“记住,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收起你恶心的嘴脸,还有你假惺惺的笑,别让我再看到。”
温热的气息扑在你的耳垂上,带着野性的、炽烈的温度,灼烧着你的触觉,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权华丢下这句话便大踏步向前走了,你却停在原地,看着他漆黑的背影,忍着等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消退下去,心中的震惊却久久不息。
你竟然,在同情这个废子吗?!
不,这太荒谬了。
一定是含欢,没错,是含欢的药性。就着酒,药性更烈,才让你有了这样的错觉,让你的情绪不受你的控制。
你是醉了。
等帮四皇子上药之后,就尽量不要再与他接触了。
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冒这样的险。情绪失控的状态,让你觉得危险。无论这与四皇子有多少关系,你都不想再试。
不能再试。
不过……
你忍不住皱眉,你的笑,很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