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就这样被兵士们用羊奶和米糊喂养长大。她的童年与别家孩童不同。城中富家女儿有书塾、奶娘、花灯;军户中子弟有娘亲、布偶、玩伴;而她只有灰暗的军帐、战马的嘶鸣与兵器的寒光。
她长到能走能跑时,已把整个营帐当作家。晨起集结号角未响,她常先跑过来,学着大人跑到校场搬枪弄棒。她不知从哪捡来一柄旧木枪杆,枪杆比她高两倍,她抱起来跌跌撞撞,每一次摔倒都鼻青脸肿、满脸泥血,却从不掉眼泪。士兵们看着心惊,渐渐也生出几分怜意。大家劝过好几次,见她一脸倔劲,也就随她折腾了。有人说“淘孩子里出将才,昭丫头将来说不定真能有出息。”有人笑:“这闺女狠得很,怕是要继承闻家的杀伐血性。”
到了夜晚,营帐灯火摇晃,她总趴在军司大帐外,偷偷听校尉讲兵书阵图。冷风里她冻得直打颤,却一字不落用她那支秃头毛笔记下字句。被发现时,常被呵斥:“小鬼,去睡觉!”她涨红了脸跑开,换了个缝隙躲起来继续偷听,或是回到铺里蒙着破毯子偷偷背,第二天便记得滚瓜烂熟。她总在雪地里偷听,指尖不时冻裂,翻书时渗出的血把纸页黏在一处,她只用牙轻轻咬开,再接着抄。校尉看了不忍,便默许她到大帐里来光明正大地听了,她也不吵不闹,乖巧有礼,时不时还能提出让校尉眼前一亮的见解。姥姥装作不经意晃过来看她时,也常能见到她坐得端端正正抄录兵书。姥姥摇着头说“小小年纪就像个老学究”,眼里却满是赞赏。
闻昭性子和姥姥一样,极严谨负责。守夜士兵还没换岗,便能见到她爬出被窝。这个年龄的孩子们最喜欢玩闹,她却总是独自一人,不肯白吃一口饭:清晨操练后就挑水劈柴、喂牲畜、打扫营帐。等到再大了一点,还主动帮姨姨伯伯们磨刀拾箭、削木桩、绑草靶,谁见了都喜欢,非要摸摸昭丫头毛茸茸的小脑袋才肯放她走。偶尔,闻昭还会把自己的军粮分一半给乞儿。哪怕被人讥讽“你自己就是个要饭的”也不语,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开。
她不是愚蠢呆板的滥好人,只是懂得自己与众不同——胸口那块沉甸甸的冷铁常被人议论。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闻家遗物,都认为她是闻家血脉:有人当众议论“那夜妖兵屠门,偏偏她活下了,怕不是沾了妖气”,有人暗中提醒“她护心铁上的分明是狼首纹,说不定本就是妖的东西。”话语如针,常常扎在她的背后。她不愿相信,她只知道那是家人可能留给她的唯一信物,除此之外,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上次,军中打了胜仗,大家得了赐酒,她偷听到有人提及闻府屠门血案。有人说“妖可恨”,也有人叹“报应”,言语之间无不是血与火的影子。她缩在角落听,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痛。夜里,她攥着铁符,攥得手都在发抖。那是她世上唯一的“身份”,也是一块她自己无法抹去的“烙印”。她既靠它安睡,又恨它刺得她生疼。她知道,自己和军户中的孩子不同,她没有娘亲,也没有母亲,姥姥和诸位姨姨伯伯们对她好,也只是出于善心。她无祖无宗,不敢有妄想和贪恋,唯一的依靠,便是自己的军籍。要是想留下,就得付出,就得拿出军人的态度。不,不止这样,她想。她不仅要留下,还要变得更强。要用自己的枪与剑,为闻府雪耻。她不会说这些话,只是每日练得更狠,双臂青紫,仍旧不肯停。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那年冬天,闻昭十一岁。雪比往年更大,校场白茫茫一片,军户孩子们在空场上堆雪人,打雪仗。闻昭一如既往,独自舞枪。她手臂酸痛,枪尖抖个不停,却仍咬牙继续。
一个少年走过来,眼里带着轻蔑。他叫韩策,是军中司马的儿子,比闻昭大一岁。仗着父亲有威望,总在同辈里居上。平日里他总被父亲拿闻昭比较,见闻昭又在练枪,心里窝着火,见人围着看,索性把话挑明,好在同辈里杀杀这丫头的威风,让她知道知道谁才是老大。
韩策冷笑:“你拿枪干什么?狼崽子,真以为自己是将门子弟?你胸口那块铁章——我爹爹说了,是妖物!你本就是妖种!”
周围几个孩子跟着起哄大笑:“狼崽子!狼崽子!”声音尖利刺耳,像是林子中的成群的乌鸦。
闻昭手中枪杆一顿,脸色煞白,喉咙像被堵住。她从小最怕别人说这个。狼符贴在心口,像一块烙铁烧得她生疼。
韩策还嫌不够,又逼近一步,伸手要去扯她衣襟:“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你到底是人是妖?”
闻昭一瞬间脑子发热,长枪“哐”地摔在地上。下一瞬,她猛地反手一扣,死死攥住韩策伸出的手腕,腕骨在她掌中发出咔咔异响。
“啊——!”惨叫划破寒空。
韩策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被闻昭猛力按倒在厚雪之中。冰冷的雪粒溅上发梢,刺骨的寒意混着窒息的恐惧。她的拳头像骤雨般落下,砸得韩策鬼哭狼嚎。雪花被震得纷纷扬扬,拳风卷着呼吸间的白雾,噼里啪啦声中,仿佛每一击都带着燃烧的耻辱与怒火。
“我不是妖!我不是!我不是!!!!!!!”她嘶声喊,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韩策被打得,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却拦不住她的攻势,只得扯着嗓子玩命叫喊:“她疯了!快来人!狼崽子要杀人了——!”
---
喧闹引来姥姥和其他兵士。几人一把拉开喘着粗气的闻昭,把她拎到雪地里。韩策哭嚎得喘不上气,他被卸了一条胳膊,满脸是血,脸肿得像个猪头。那些红肿和血痕,恐怕没几个时辰就要化成可怖的乌青。
姥姥沉着脸,先去看韩策,再看闻昭。眼神里有怒,有怜惜,也有说不出的无奈。
“闻昭。”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记住,你是闻家的遗孤。你的命是大家一起托付给军营的,旁人打架闹事顶多是惹祸,但你的一举一动瞒不过别人的眼!若你真动手,有了妖孽之嫌,被人捏住把柄,谁能保你?”
这话像一柄冷刀,狠狠割在她心上。闻昭怔怔地望着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渐渐看不清姥姥的模样,眼前全是模糊的雪光。她把头低下去,指甲掐进手心,血渗出来也没感觉。
姥姥呼吸沉重,盯了她许久,忽然抬手,像是要摸她的头,却硬生生顿在半空。手掌僵了半晌,最终落在她肩上,力气极重。
姥姥随后转身去看韩策,板起脸:“你也少挑事,回去正骨、抹药。你爹你父亲若要问责,就说我治军不严,要骂先骂我。”
---
那一夜,闻昭蜷在床榻上,姥姥的话像冷刀子,一下下扎进她心口:“你的一举一动瞒不过别人的眼”“你若动手,有了妖孽之嫌,谁能保你?”她终于明白:无论如何努力,如何优秀,大家还是怀疑她。哪怕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让人挑不出毛病,众人面上不显,心里也总还是防着的。她是外人,是灾星,是狼崽,是不能被信任的人。
她用力攥着铁符,用力到手上的伤口裂开,血染了冷铁。她闭着眼,咬着牙,不肯掉下一滴眼泪,也不肯泄出一丝哭腔。过了许久,才缓缓起身,把枕头底下那几枚磨得发亮的旧铜钱、老兵偷偷塞给她的两块指甲大小的碎银,小心翼翼放进一个小布包里。刚把收拾好的布包捏在手里,她忽然停住了,犹豫半天。最终,她把布包重新塞回枕底,只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信。
军中都是大老粗,能让她识字便已不错,没人教她习帖,故字迹稚拙。墨迹处处模糊,显然是泪水洇开。信里说得简单却又正经:“昭自幼赖诸姑姨舅伯提携,衣食不缺,刀枪亦蒙指点。今既自立,不忍再受厚恩而无所报。惟愿出营,自寻活路。他日若能磨砺成器,必执戈戍边,效死疆场。倘有寸功,当铭记营中教诲,不敢忘怀。书不尽意,专此。昭顿首,再拜。腊月初五夜书。”
她放下笔,冲着主营方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收拾了仅有的一点行李——一柄旧木枪杆,几本翻烂的手抄兵书,自己削的破木剑,还有那支秃头毛笔,此外再无他物。
天未亮,闻昭取出几日前从校场拾得的簇新枪缨,绞成红绳后,串上狼符贴身戴好。她打包好自己这些破烂,把包袱用枪杆一串,扛上肩头。外头正逢换更,号角声远远传来,营门处火光闪动,她不敢靠近。遂悄悄绕到营帐边缘,屏住呼吸,掀起一角厚毡。风雪立刻灌了进来。她屏息弯腰,快速地从那狭窄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营中静悄悄的,只有火堆余烬偶尔闪一星红光。她绕过一排排帐幕,尽量让脚步落在刚下的松软雪堆里,不发出声响。远处巡逻的士卒提着火把走过,她屏住呼吸,缩在阴影里,直到人影消失,才小心爬起来。
穿过空地,前方黑黢黢的围栏隐约显出轮廓。她加快脚步,找到一处积雪塌陷的缺口,咬牙一挤,终于钻了出去。
她在营外站定,回头望向那片旗影猎猎的军营,抬手郑重拱了一拱。片刻后,她转身上路。走了没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军营里旗帜飘扬,灯火昏黄,雪不断从夜空飘落,将一切都模糊得像一场梦。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曾以为的家。
可她知道,她留不下。
她转过身,踏着积雪,往边城走去。
---
夜半,姥姥巡营归来。在营里散了散身上的寒气,才撩开布帘,想看看今天委屈得紧了的昭丫头。火堆已熄,铺位上鼾声此起彼伏。唯独角落那一张,空空如也。破被子没有展开,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姥姥心头一紧,翻开枕头,摸到那封信和布包,指尖抖得厉害。
看完后,姥姥坐在床榻边。许久没动。她手掌撑在额头上,怔了好久,终于低声咒骂:“蠢丫头……一朝着甲,终身为军,怎么能当逃兵呢?”
但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有压不住的懊悔。她本意只是敲打几句,让她安分。没想过她心气那么高,竟真走了。
“快去城里找!”她起身出帐,吩咐值夜兵士,自己却抬头望向灰黑的夜空。风雪扑面,眼眶生疼。
帐外号角远远传来,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她攥着那破被子,心口却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帐外远处忽起三短两长的警哨声,被风折碎。老兵抬头聆听,眉峰一点点压下去。她攥紧那封信,指节发白。
“不知这孩子……还能不能挨到天明。”
*设定上男女体力差不多,没有明显性别差异,因此也无封建尊卑关系。女女、男男、男女均可生子(毕竟都有妖这种玄幻存在了),如果是女女生子,则分别称为娘亲和母亲;男男生子则分别称为爹爹和父亲。不过因为背景在古代,宗族制度和嫁娶系统仍然存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谢恩离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