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游月一时没有说话,她能感受到少年的犹豫,以及,口是心非。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他身上恼人的刺试探般一下一下轻微地扎在她身上,最终说出更恼人的话。
既然是自尊很强的人,为什么要说出这般不自重的话?
她不明白。
她收起笑,平静地说:“你不必这般轻贱自己。我领你回来,不是拿你做下人,也不会摆小姐的架子。我既认了你,你便配得上。”
她的眼睛没有温度,就若高台上俯瞰众生的菩萨,眉目慈悲地注视着他,有情似若无情。
此时菩萨开口,几分愠怒,几分认真:“人贵自重,都想往高处走。谁会放着正经子弟不当,去做个小厮?”
殷寻仰脸看,想从轻微的恼怒之外寻任何恶劣心思的影子,可什么都找不到。
这让他难得无措——他用出了他惯用的伎俩,可一切没按他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若她当真单纯,应该什么都听不出,继续软声哄他;若她同样聪敏,听出他的以退为进和故作软弱,他便能顺理成章试探出她的性情和态度。
在他的想象里,她会用看透一切的模样面露讥讽,然后或许因为不快而让他真正做个小厮,或许施舍般再次给出承诺。
就像以往他遇到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
可她是有些气恼的,但是什么也没说。
这让他有些茫然和困惑,脸上表情空白一瞬。
“好了。”
宋游月觉得不妥,偏过头有些别扭。
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和孩子置什么气?她既已决定做他的家人,就该包容他。
她告诉自己。
但她又实在没心情放下架子哄他,只好扔下一句话就起身离开:“你莫要多心了,安心住下,好好养伤。”
遮掩着脸上的不自在,步伐很快。
她走得匆忙,等殷寻反应过来时,她裙摆那抹银朱色早已消失不见,连拉她都来不及。
铺排雅致的厢房一时空荡起来,只剩他一个人。
她走了,所有的声色也消散了。
阳光照进来,爬到他脚边,乖顺地守护着。
他垂眸,神情恢复往常的波澜不惊。
*
宋游月方踏出偏院,一个侍卫跑过来,朝她报告昨日劫匪的初步讯问结果。
她便立刻收敛心神,回到院里听他报告。
劫匪的身份尚未可知,只是排除了无关紧要的几家。
要彻底查出来这一隐患,还需要更长时间的探查。
不过,让她放心的是,虽然那群劫匪的身份来路不明,但目前可以排除和少年的关系。
少年的身份也被查出来了,如他所言,的确是南巷柳家的庶子,从小备受冷落。
母亲身份低微,他出生后才被抬做妾。
一岁发育慢,尚不会开口说话,被兄姐嘲弄;五岁初读书,被嫡亲弟弟带头欺负;七岁,母亲病故,从此在府中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主母忌恨,亲父冷漠,饱受漠视与苛待。
若便这样也罢,左右等弱冠成家便可逃脱。可他少有异才,年纪尚小不懂避其锋芒,一次在夫子组织的考核里表现突出,压过了纨绔嫡兄的风头,被老夫人注意到。
主母自危,拿定主意,痛下杀手。
然后,她在雪地里捡到被打断双腿,濒死的他。
宋游月沉默片刻。她不知道如何形容她现在的感受。
出身武将之家,战场的风暴她自小熟稔,但贫苦的悲惨尚未窥见;而父母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她也未曾了解后宅争斗倾轧的惨烈。
他的过去有着她无法想象的悲惨,充斥着贫苦、冷漠和呵斥。
如果她没碰巧路过,把他救下,那他不出半天就会悄无声息地冻死,以雪为冢。
或许,她刚才应该多点耐心。
她正想着,一道清亮的女声高声传来:“月儿,你让我查的,姐姐都查出来了。”
宋明舒大步走进来,她身材高挑,鲜眉亮眼,顾盼神飞。头戴几枝金钗珠钏,身着鹅黄绫棉裙,脚踩鹿皮小靴,端的是国公府长女的尊贵明艳。
她急切地迎上来,握着宋游月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透出关切:“听闻你昨晚守了一夜,今早便没叫你起来,身体可还吃得消?”
说罢试了试她手心的温度,松一口气,“手倒比平时热一些。”
“姐姐,我没事。”宋游月笑了笑。“所幸那少年顺利醒过来了。”
听到“少年”两字,宋明舒微微皱眉,冷下脸,难得有些肃穆:“你昨日让我查那少年的身份,查出来了。”
映证了侍卫调查的,少年身份无误。
只是,依照宋游月的安排,她重点派人查了那杀手的身份。
毕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二岁少年竟能在一个成年人手下逃脱追杀,本身就有疑点。
结果查出来令人吃惊:那追杀者竟死了,且死得干脆利落。
依照他主母的命令,追杀他的是府里的一个普通护院家丁,被要求带到城外处理掉他。
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人仅仅打断了他的腿,然后就把他扔到了雪地里,自己死在了陡峭的雪坡下。
因为大雪,坡下的雪积得很厚,他们挖了许久才发现尸体的踪迹。
在茫茫大雪的覆盖下,挖出的尸体身上,只剩下衣服沾染的大块酒渍和血迹,还有口袋里散落的几枚铜钱和劣质玉佩。
这些还容易理解,那家丁有喝酒的习惯,一着不慎坠入山崖也未尝不可能。
可那尸体小腿处还有许多道很深的伤口,像是利器深刺进去的——一个双腿尽断的少年,如何做得到?
这让宋游月想起少年身上的伤痕:除了断腿擦伤的累累新伤,还有许多像是专门受训形成的旧伤。
多重证据映出疑点,直白地摆在他们面前。
少年的身份,可能不简单,至少不似他表面般单纯。
宋明舒讲完所有,厢房内静默了一瞬。
她为人坦荡,说话直率:“月儿,我觉得那少年绝非表面那般单纯。就算他真的是德清大师口中与你有益的贵人,像以往你捡回府里的人一样,放在一处,要么劳作要么学手艺便罢了,何必一定要认作弟弟,日日相处呢?”
“还有那虚无缥缈的佛缘,母亲父亲信,我却不信,”她摇摇头,“药方是死物,有用可以一直吃,只是人心思莫测,不能随意放在身边。”
她越说越担忧:“何况若认作弟弟,他以后便是魏国公府的子弟,一言一行都代表宋家的脸面,若性情和顺还好,若后面长成个飞扬跋扈的公子,恐有隐忧。”
她说的皆是人之常情,宋游月不是没考虑过。
她也曾有过动摇,可事已至此,她已经被命运推到了这里。
那么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他,且放在身边。
不论是出于那隐射命运的预知梦,还是出于她的私心,她都必须这样做,无论信与不信,无论那少年好坏与否。
亲缘是她能想到的,最紧密和牢固的联系方式。
于是她说:“阿姐,我必须留下他。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只是还不能说。”
她看着姐姐,露出让她心软的、熟悉的祈求和撒娇:“我保证,只要时机成熟,我一定会跟你们说。”
“只要那少年成为魏国公府的表亲,我会好好扶植他,让他成为父亲的助力。”她郑重地承诺,拉拉宋明舒的手,“就像姐姐带大我一样,好不好?”
宋明舒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有些无奈。
“好。”她点点头,“姐姐信你。”
她了解宋游月,也相信她,所以即便不认可,也会尊重她的选择。
既然妹妹想这么做,那便随她,平日她多盯着就好。
宋游月松一口气,笑起来,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姐姐最好了。”
从小到大,管她最多的,其实是姐姐。只要阿姐同意了,那母亲父亲那里,也会好说话许多。
宋明舒捏捏她的脸:“好了,惯会撒娇。”
“母亲那里,我会帮你。”她早就看出宋游月的小心思,“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少年身上的疑点,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她眯起眼,低声与她商量。
“你便如此……”
*
小睡过后,宋游月决定用姐姐的法子去试探一二。
上午她走时,两人相处并不很愉快。而如今她来,还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她踏进一道垂花门,正撞见殷寻喝药。
北风瑟瑟,身边竹影摇动,枝叶扶疏。竹叶上的新雪簌簌落下来,被吹到结着薄冰的湖面上。
少年坐在亭里,望着湖面。
他脊背挺直,身形单薄,似茫茫一片白中的一粒砂,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旁边人凑近他,不知说了什么,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宋游月走近,恰好看到他眉头也没皱,动作利落地搁下药碗。
看到她来,有些意外,旋即冲她一笑,乖顺的样子,开口喊:“阿姐。”
她心里揣着事,只随口关怀了他两句,接着状似无意地提起:“你身上那些操练时留下的旧伤,可无大碍?”
殷寻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有了预感,心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