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顺十六年,京师,大雪。
崎岖的山路上突兀地驾来一辆行装简单、装饰低调的马车,骨碌碌地在厚厚的积雪上驶过,划破山林的静寂。
榆木车架,乌漆轮毂,彰显着车主人非凡的身份。
青绸车帷将冽冽寒风挡在外面,车厢内暖香浮动,直让人昏昏欲睡,沉入温柔乡。
卧坐在车厢角落的丫鬟打了个哈欠,还是打起精神来等着主子吩咐。
驼绒铺就的卧榻上,魏国公府最娇贵的小姐正半坐半躺,闭眼假寐。
绸缎一样柔顺黑亮的青丝半散在榻上,往下眉睫乌浓,鼻梁挺翘。粉妆玉琢,分外可喜,活像工笔画里捧着书卷、跟在菩萨身边眉目安然的小神仙。
一双沉静的星眸忽然睁开,如盈盈秋水波荡,给整个人点上生气。
经过一天的颠簸,宋游月有些烦闷。
斗诗、射覆的游戏都玩了一个遍了,可当她掀起垂帷往外一瞧,离到家又还早。
旁边的谈星笑道:“小姐莫急,在日落前定能回府。”
她蹙着眉,百无聊赖地嚼着嘴里的酸梅。
“来回这么多次,这山上的景我都看够了。”
她干脆躺下,可是想睡又睡不着。
因为自幼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又怎样都治不好,家里人常常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求神拜佛。
这妙宜寺是皇家圣寺,她更是从小到大来了不知道多少次。连这山路上有几道坎、几条溪都一清二楚。
只怕这次也是无功而返,白白让人失望。
躺烦了,她坐起身,接过瓷杯轻呷一口温水,好了一些,思绪又逐渐飘远。
最近几天她梦魇缠身,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情,掺着零碎的今事,让她睡不安稳。
可大多都是梦过即忘,抓都抓不住,睡醒心里空落落的。
阿姐说她是思虑过重,恰逢妙宜寺的德清大师终于云游归来,所以来这里散散心。
但昨晚的梦,渲染着代表至尊的明黄,让她忘都忘不掉。
梦里很热闹,灯市里男女老少充街塞陌,车马轰雷。应是正值元宵,张灯结彩,光烛天地,叫卖声、吆喝声在灯笼照下的光里融成一片。
而宫殿深处一片死寂。
静谧的黑暗里,青年穿着象征至尊的明黄龙袍侧躺在床上,没了呼吸地永远睡去。身旁是拟好的圣旨,墨锋凌厉,内容明了。
但怎么可能。
当今圣上已六十余岁,且身体康健,与梦中一切皆不符。
好荒诞的梦。
她正想着,马车突然一晃,单调的车轮声戛然而止,随之传来的是刀枪相撞的铿锵声,以及马匹的嘶鸣、婢女的尖叫。
宋游月身子一晃,便从塌上跌了下来。
“是山贼!保护小姐——”
谈星大喝一声,几个婢女和护卫都围到她跟前。
“小姐,躲好了——”
一时间地动山摇,耳畔是乒乒乓乓的刀剑声与呼啸的风雪声。
厚重的马车被狂风掀起,凛冽的冷气涌入,劈开车内香暖的空气,带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宋游月惊魂未定,躲在婢女与侍卫之间,脑中飞速思考着这群兵马的来路。
这次上山,是她第一次独自前来,带的人手不多,难道对方正是看准这点才对她出手?
可是父亲受圣上重视,现在又处于这样一个敏感期,对宋家出手无疑是打皇家的脸,应该没有人会蠢到这样的程度才对……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车外声音渐弱。宋游月听着,便知快结束了。
侍卫动作轻巧地跳上车,隔着帘子说:“二小姐,人都解决了。”
谈星先怒喝道,带着惊魂未定的哭腔:“到底什么情况?惊扰了小姐,小心老爷回去砍你们的头!”
“谈星。”宋游月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然后跳下马车。
她身上套着貂皮袄,头上围着卧兔儿,怀里揣着紫铜手炉,俏生生立在那里,举止风流,气度威仪。
她生得好看,是恰合时人审美的好看。圆脸常常挂着笑,讨人喜欢。
但此时这张脸上神情冷淡,比松树枝头压着的白皑皑的雪还要冷几分。
走过来的几步,气场压下来,黑压压跪着的人连头也不敢抬。
她径直走向血污处,蹲下身子端详,查看匪徒的衣衫形制、领口袖口等。
看完,她把刚才的侍卫点出来:“你可发现什么不对?”
宋家是兵戎出身,养育也未曾偏颇,她自小耳濡目染,也略懂些。
侍卫一抱拳,恭敬地回道:“依属下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他纠结道:“……反而很杂,而且武艺不高,不像是家族调教出来的——”
“倒像是普通土匪。对么?”
宋游月一笑,接过他的话。
“这就有意思了。衣衫破烂、武艺不精、兵器落后......倒像一个巧合。”
她沉吟一会:“把活口带上,人都看好了。”
“是。”
......
半路出了这种岔子,宋游月本来胡思乱想的心情也没了。
她闷在榻上,沉静地思考。
父亲方班师回朝,自是在朝中树敌不少。
可是,买人来杀她这个女儿,买的还是土匪,就不同寻常了。
正想着,突然间,马车又一停,婢女掀帘进来。
“二小姐,路边躺了个人,要带回府里吗?”
宋游月微微蹙眉:“什么人?”
婢女道:“像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宋游月没多想,点头:“带回府里,叫人仔细些,查清身份。”
厚重的车帘“砰”地一声再次闭上,将冬日的肃杀之气尽数挡在外面。宋游月闭着眼,感受到马车将要起驾的微微摇晃,突然想到那德清大师说的话。
“慢着,我下去看看。”
......
宋游月一下车,才知外面又下起了雪。
小雪轻飘飘落下,沾湿她的裙角。她绕过马车,逆着去路往后走。
脚下踩着吱呀叫的厚厚的雪,她想起下午进妙宜寺面见德清大师时的情形。
妙宜寺她是常客,但这德清大师她是记事以来第一次见。
德清大师声名远扬,当年为仍是平民孤女的皇后娘娘相面,预言凤命,一举成名,皇家圣僧的身份算得上是众望所归,是妙宜寺的主持,专为王子王孙祈福。
他不仅精通命相之术,还是有名的医药鬼手。这五年来她每旬一吃的归元丸,便是出自他手。
只是这些年他云游四方,难得一见。
当时她与德清大师相对而坐。
那老僧笑眯眯地看她,打量半晌,缓缓地说:“你这体弱,自有缘法,寻到有缘之人便可破。这有缘人今生会受你的恩,也会还你的情。”
她早已听了许多大同小异的话,无动于衷地低着头,摆出恭谨的模样。
那真不巧,因自幼体弱,她时常被父母耳提面命要多做善事积德。光路上碰到被她捡回府里的,不说十几个,也得有七八个。
其实她并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就收留可怜人这件事,对她并不稀奇。
他目光清明,像是能看透她所思所想。滚滚佛珠笑道:“小姑娘,老朽可不是在胡说。
那人与你命运相息。你不是天生体弱么?路就指在你面前。他越生气蓬勃,你越身体康健,他前程似锦,你便花生满路。”
“当然......”
他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加深,透出神秘的意味:“他对你的情谊越深,你们命定的缘分交织地越密不可分。关乎的不仅是你二人的命运,还有家、国。这一点,姑娘有慧根,很快就能体会到了。”
“算一算,这改命的关键,就在今日了。”
那大师意味深长的话语仍飘在耳边,宋游月想,那人会是这路边躺着的孩子么?
还有那劳什子慧根,她当时问大师什么意思,可他只是笑而不语。
宋游月想,假若真这么厉害,那怎么没算出她今日的血光之灾。
且那孩子的身份,是否与今天的祸乱有关,还要仔细查上一查。
胡乱想着,她走过去。白皑皑雪地上,很快延伸出两道浅浅的脚印。
雪又大起来,柳絮一样在料峭的风里飞舞,谈星撑一把大油伞,俯首为她遮蔽。
她走到地上躺着的人跟前,脚步停住,倾身。
只见那孩子双目紧闭着,因脸上都是尘土与雪水,看不清模样,也不知男女。
发丝凌乱缠绕在一起,上面还凝结着几朵冰花。就这一会的功夫,雪落到他脸上,积起薄薄的一层。
身上穿的褐色麻衣开了不知几道口子,还有数道暗红血痕与黑印,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与白皑皑的大地形成极大反差。
“他”微微侧躺着,在冰天雪地中身体蜷缩在一起,实在可怜,又莫名熟悉。
宋游月恍神,一时竟把眼前的人与梦中死去的青年皇帝重合在了一起。
内心震动,又在刹那间回神。
一定是最近天冷,人都冻糊涂了。
她回神,感受到凉凉的雪花飘在手背,忙蹲下身子努力扶了一把地上的他。
摸到满手陌生的扎人的冰冷时,原来温热白皙的指尖瞬间冻红了,打了个寒噤,身子还踉跄了一下。
她没有犹豫,指挥起身边的人,思路清晰:“过来,把他抬走。”
可不是她不想救,只是她身娇体弱,这天寒地冻的,把自己冻坏了怎么办?
好心也不能用在无用功。
看着他被侍卫架起,宋游月思索片刻,从荷包里取出来一个上午刚求的护身符,用手暖了暖,轻轻挂在“他”露在外面的伶仃的手腕上,小心翼翼地系紧。
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把他安置在前车厢,我看顾他就行。”
*
魏国公府的名号,是开国以来便有的。
当初宋家老祖效忠盛高祖统一天下,才受封魏国公。然而随着家国安宁,宋家没了用武之地,逐渐没落。直到鸿顺十五年,她祖父宋聆击退蒙古入侵,魏国府这才重新崛起。此后当今即位,也有她父亲宋岐暗中的努力。
家族靠在外征战再度崛起,魏国府虽在仕途上蒸蒸日上,却人丁稀少,仅她父亲宋岐这一门。
家族人口少,关系简单,尊荣却丰,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她父亲宋岐深受皇帝看重,宋家无复杂繁乱的子弟关系,处境暂时安全。
坏处是现在是夺嫡发酵期,魏国公府是中立派,受多方虎视眈眈,群狼环伺。一招不慎,坠入深渊。
比如今天的事情,就不知是哪方势力派来的人,想要她的命。
不过,审讯的事情有专人来做,此时此刻最牵动她心神的,是在里间躺着的人。
“他到底何时能醒?”
宋游月低问身旁的话月。
已是傍晚,天早早就黑下来了,只是窗外雪光照映,不显得昏暗。
桌上燃着盏小灯。她坐在猩红大炕上,靠着软绸引枕,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册,却心思烦乱,怎么也看不进去一个字。
咚咚、咚咚。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平缓而有力地跳动着。她在紧张。
今日山路上土匪的来路像是压在她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让她茶饭不思。
而路上捡回来的孩子正在里间昏睡,还不知何时能醒。
与她差四五岁,不过因营养不良显得年龄小而已,说是少年更为贴切。
就这么一个与她年纪相差不多的少年,却双腿尽断,容颜半毁,衣着褴褛地躺在寒冬的雪地上。
方上马车就发起烧来,深夜了,好容易才温度降下来。
宋游月心情很复杂。有可怜,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和烦躁。
“奴婢刚去看过,那少年年纪不大伤病不少,两条残废的腿还没找到医治的法子,只能静养。”
她把书卷放下,看向话月:“只能静养?你母亲医术那般好,也没办法吗?”
话月的母亲是她母亲的师姐,医术高明。
她跪下低头道:“奴婢惭愧。这腿疾虽新,但伤势惨烈,施暴之人带着十二分的心思去做的,实在难以短时间医治。”
宋游月低头思索:“再想办法。绝不能让那少年小小年纪便废了腿。脸上的伤呢?我记得,库房里有罐玉肤膏,一会你取来给他用上,可会留疤?”
话月摇摇头:“脸上无大碍,不会留疤。只是那少年的身子很虚弱,今日只是侥幸保住了一条命,调理好身子还来日方长。”
她说着,做了个拜佛的手势。“小姐福气好,那孩子既是小姐的贵人,定能病体痊愈,安然无恙。”
“但愿如此。”
她抚了抚腕上的玉镯道。
旁边的谈星看出她的不安:“小姐一向最沉得住气,今日何须着急?不如先去睡罢。”
“不。”她摇摇头,“等他醒了,我再去睡。”
纵然她素日里再有耐心,人命关天的事,她终是压不住焦躁的心情,把书册一放,去到内室。
轻手轻脚地撩开帷帐,站在床边,凝视着他瘦削的脸。
少年平静地躺着,呼吸声都显得微弱,没有存在感。
伸出的手臂瘦骨嶙峋,脸更是一点肉没有。温水拭净了他脸上原本的脏污,露出如画的眉目,鼻梁挺拔,眼尾一颗小痣,格外惑人。脸颊处一道刀伤,尤为刺眼。
宋游月瞧着,她这小贵人,长得颇为赏心悦目,是个俊美的小郎君。
等再养养,长点肉,应当会更好看。
就这么瞧着,忽然她心脏突突地跳。
福临心至,她颤着手去碰少年的额头,那里刚冷敷过,瞧着是他正常玉白的肤色。
又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