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趁人不注意,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腰带。
这身天水碧云裙绣工极为繁复,层层叠叠的料子裹着身子,对于经常穿男装的她来说,似有些不自在。
可林月笙却说穿得极好。
随着母女二人在婢女的簇拥下走入正堂,满室的喧闹便静了几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兰若身上。
上座的虞文正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着兰若看了半晌。他年纪大了,双眼有些昏花,看了一会才转向身旁的虞大有问道:
“这……便是兰若?”
“是的,阿爸。”虞大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您去京城时,兰若还是个才到腰际的小丫头,如今一晃十年,都长这么大了。”
他方才还在担心兰若缺席会惹父亲不高兴,见母女二人都来了,便暗暗松了口气。
“哈哈哈,好!”虞文正抚掌大笑,“我去京城那会,兰若这小丫头才这么点高。”
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仿佛眼前的小孙女依旧是当年那个孩子。
一旁的何老太更是眼前一亮,她朝着兰若轻轻一招手。
“若儿,来,到姑祖母这儿来。”
兰若依言走上前,行了个礼,声音清脆响亮。
“兰若见过阿爷,见过姑祖母。”
何老太拉过兰若的手,上下仔细端详了会,眼神越看越满意,连连说了三个“好”,随即转头朝台下喊道:
“以舟,上来。”
兰若心里愣了一下,不知自己这位姑祖母是要有何打算。
而坐在下方的何以舟本就坐立难安,如芒在背,心里更像是揣了把乱跳的石子,咚咚作响。此刻他听到祖母传唤,当下暗道不好。
“以舟?”见孙子迟迟不动,何老太蹙起眉头,又催了一声。
何以舟心里一沉,终究还是站起了身,朝着那上座走去。
“若儿,这是你以舟表哥,可还记得?”何老太拉着兰若的手,指了指身旁的孙子,满脸笑容。
“姑祖母,兰若自然记得表哥。”兰若点了点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她下意识地看向了父亲虞大有,却只见阿爸抿了口酒,笑着说道:
“以舟常来府里串门,和几位妹妹向来熟悉。”
“那可再好不过了!”何老太一手拉着兰若,一手拽过何以舟,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转头看向虞文正,开门见山道:
“阿弟,你看这两个孩子站在一起,真是一双璧人。今日趁你在此,不如就定下这桩婚事,你看如何?”
虞文正只是捋着胡须,笑吟吟地看着兰若,并未立刻接话。
啊?!兰若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下意识地朝着二姐那边看去,却只见兰心此时正端坐在桌前,双手紧紧绞着丝帕,脸上血色褪了大半,一双杏眼更是牢牢盯着何以舟。
不要啊!兰若顿时觉得自己和那只被架在黄汤上烹煮的螃蟹没什么区别,急得满脸通红。
以舟表哥明明是二姐的心上人,她对其从来只有兄妹之情,半分儿女心思都没有!
她慌忙看向何以舟,见他只是低着头,一副不敢说话的模样,心里更急了。
趁着何老太不注意,兰若绕到其身后,偷偷拧了把何以舟的胳膊,不停向其使着眼色。
快,快拒绝啊,快和姑祖母说你喜欢的是兰心啊。
可那何以舟此刻却如只木鸡般站在原地,任凭兰若怎么暗示,都一动不动,连头都不敢抬。
而何老太还沉浸在自己一手策划的虞何两家联姻的喜悦中,丝毫未察觉到眼下这对年轻人的不对劲。
“以舟,把你腰间的汉玉取下来。”
何老太示意道,又轻轻拍了拍兰若的背。
“这是当年我嫁入何家时,你太爷爷送我的陪嫁,我戴了四十年,以舟加冠后我便传给了他,原就是要他亲手交给未来妻子的。”
兰若闻言,心里猛地一紧。
何以舟每次来府里都戴着它,有一次她还看见何以舟将这枚玉坠放入了二姐手中。
姑祖母当下这番话,二姐听了该有多难过。
而台下的兰心看着这一幕,手指将丝帕绞得更紧,竟是绞得那指节泛白,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丝,她都浑然不觉,抬头间正好对上何以舟看向她的目光。
兰心对着何以舟缓缓摇了摇头,眼底翻涌着惊惶与不甘,甚至带有些许恳求的意味。
“以舟,你今天是怎么了?”何老太再次看向孙子,语气中似有几分不满。
在祖母的催促下,何以舟咬了咬牙,解下了腰间那枚玉佩,他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兰心的眼睛。
就在这一刻,兰心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暗了下去,犹如那被秋风吹灭的残烛。
兰若则震惊地看向何以舟,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想到这以舟表哥,一到关键时候,竟如此窝囊,平日里高谈阔论,四书五经信手拈来,可没想到在何老太面前,竟然连自己的真实心意都不敢表露。
不行,绝不能让这桩婚事成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对何老太说道:“姑祖母,兰若还小,想在爹娘身边多尽孝几年。更何况二姐尚未出嫁,我作为妹妹,哪有先谈婚论嫁的道理。”
席间众人闻言,都纷纷点头附和,觉得她说得在理。
可何老太却不以为意。
“无妨,虞何两家本就是亲上加亲,不必拘着那些俗礼,你既和以舟般配,不如就这么定了。”
糟了,姑祖母根本没懂她的意思!兰若暗暗着急。
她可还不想那么早嫁人啊。
一想到长姐兰君在夫家整日以泪洗面不说,就算摊上的不是那吃人的吴家,嫁人后也将就此被困于这深宅大院里,全无半分自由。
“姑祖母,我——”兰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席间传来哐当一声,杯盏碎裂的声音打断了她。
她原以为是二姐兰心在那喝醉了,转头却发现这声音来自幼弟虞景声那边。
“景声,怎么回事?” 虞大有语气一沉,随着他的目光扫过去,十二岁的虞景声被吓得一哆嗦。
“阿爸,不是我摔——唔——”
他刚想辩解,嘴就被虞景启捂住了。
“哎呀,看你这小子,小小年纪这么馋,偷喝酒打碎杯子了吧。”
虞景启打了个哈哈,随后便拿起酒杯走到虞文正和何老太面前,“幼弟无状,惊扰了阿爷和姑祖母,我在此替他赔个不是,敬两位长辈一杯!”
何老太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景启吸引了过去,拉着他唠起了家常,如此一来,方才的婚事,竟是被岔了开去。
过了三晌,席上众人已皆有醉意,或是离场歇息,或是原地闲聊,唯有何老太还拉着虞文正和虞景启说个不停。
兰若只觉得屋里闷得慌,便吩咐了四喜在门口等着,随后自己独自走出正堂,穿过几丛修剪整齐的灌木,来到了后花园。
她刚走没几步,便听得假山后似有一男一女的争吵声。兰若顿时起了好奇心,赶紧躲在一旁石墙外,悄悄附耳倾听。
“兰心,你听我解释!” 出声的正是何以舟,他的声音里满是焦急,听起来还有几丝颤抖。
“我不听!” 兰若听到了二姐的声音,“何以舟,方才你祖母为你指婚时,你为何不辩解?现在才想起解释,晚了!”
“我……唉!”
何以舟一时语塞,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你也知道我祖母的性子,说一不二,她认定了兰若就只能是兰若。更何况,没有她,就没有何家,也没有我的今天,我不能违逆她……”
“何家,何家,何家,你满脑子就只有你何家,你可有考虑过我?”兰心的声音带着哭腔。
“兰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祖母又一手把我带大……”何以舟的语气里有些慌乱,不停解释着。
“何以舟。”
兰若听到二姐打断了对方,语气也突然变得平静起来。
“你是何家人,可我不是。我原本以为你会推辞掉这门强行安排的婚事,可是你今天的表现我也看到了,我不想多说什么,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吧。”
“兰心!”
兰若听到“啪嗒”一声,,似乎是有东西被摔在了地上。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远去,兰若知是二姐走了。她探出头一看,只见何以舟还站在原地,半晌才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枚摔成两半的汉玉坠,紧紧攥在手里,肩膀微微颤抖。
真没想到,平日里看着唯唯诺诺、不争不抢的二姐,在感情上竟这般决绝。
兰若看看着何以舟那副窝囊模样,暗暗哼了一声,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料脚底踩到了一根木枝,发出了“咯吱”的声响,惊动了对方。
“谁在那?!”
何以舟猛地抬头,快步走了出来。看清是兰若后,他松了口气,脸上却也浮现出几分尴尬。
“兰若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我方才吃得有些多,出来透透气消消食。”兰若随口答道。
“哦……那方才我和你姐姐的对话,你可是都听见了?”何以舟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
空气在此刻凝固了半晌,倒是兰若率先打破了沉默,开门见山地问道:
“以舟表哥,你既心仪二姐,方才姑祖母指婚时,你为何不直说?”
“兰若,我祖母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何以舟叹了口气。“她既认定了你,便很难更改。”
“可是……”兰若愣了愣,“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成我的哥哥,并没有其他想法。更何况,你和兰心既早已彼此属意对方,家中长辈的意见就真有那么重要吗?”
虽然兰心平时在家寡言少语,但对兰若这个小妹妹却极好。而兰若也见证了二姐和何以舟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竟落到这般地步,并且还和自己有关,这不由让她心里一紧。
“兰若。”何以舟的语气里满是无奈,他讪讪地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我祖母也是快七十的老人了,最后一个愿望便是看着我成家,并将我何家的家学发扬光大,如果她一定要让我娶你……我,我也会尽好做丈夫的责任。”
听到这番话的兰若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
“既然如此,我和我阿爷说去,让他劝劝姑祖母!”
何以舟看着眼前天真的兰若,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祖母的想法,一旦定下,就很难改变,更何况对于舅公来说,我娶虞家的哪个女儿不都一样,何劳他废那口舌去劝。”
“那……那我和我阿爸阿母说去。”兰若说罢,便拎起裙摆一溜烟地朝着正堂去了,留下何以舟一个人独自在原地。
她才不要嫁给何以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