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凌朝覆灭,山河易主,昔年情谊在国仇家恨与权力更迭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她已不敢,也不能再认这份“旧情”。
她依言上前,怀着难以名状的沉重心情,再次屈膝,跪倒在太后座椅旁铺着的柔软锦垫上,垂眉敛目,姿态恭顺异常,静候问话。
“好孩子。” 太后微微倾身,保养得宜的手轻轻覆上她的肩头,语气充满了怜惜,“你一个姑娘家,金枝玉叶般长大,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可曾受了什么委屈?若有,尽管说出来,哀家为你做主!”
说着,太后侧首示意了一下身后侍立的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那嬷嬷会意,无声地端上一盏刚沏好的热茶,递到夜旖缃面前。
夜旖缃双手接过那白玉茶盏,指尖触及杯壁的瞬间,心中猛地一凛——那茶杯竟烫得惊人,绝非正常奉茶的温度!她瞬间明了,这亦是考验,是惩罚,是无声的警告。她面上不敢表露分毫,只能暗暗运力,指尖死死扣住杯壁,任由那灼人的热力透过薄薄的瓷壁,烫灼着她刚刚包扎好却依旧敏感疼痛的指尖,钻心的痛楚一路蔓延,她却连指尖都不能颤抖一下。
“回太后娘娘,”她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异样,依旧低垂着眼眸,“民女一切安好,劳太后娘娘挂心。”
太后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稳稳端着茶杯的双手,看到她指尖缠绕的洁净纱布,语气转为关切:“哟,这手是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回太后,都是民女自己不小心,昨日骑马时不慎摔伤,不碍事的。”她轻声应答,将一切轻描淡写。
“瞧你这孩子,怎么老跪着说话,快起来,坐到这边椅子上。”太后仿佛这才注意到她的姿势,语气带着嗔怪,指了指下首的一张绣墩。
夜旖缃忍着脚踝和指尖双重的剧痛,谢恩后,才由春橝悄悄扶了一把,勉力坐到那绣墩上。
待她坐定,太后的目光便转向了静立一旁的萧陌,脸上的慈祥笑容不变,语气也依旧温和,问出的却是关乎朝堂政局、牵连甚广的要事:
“少衡啊,陆家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可当真是跟北狄的那位右屠耆王有牵扯?”
萧陌神色一肃,上前半步,拱手回禀,言辞谨慎:“回太后娘娘,此事牵涉甚广,其中多有疑点,臣还正在加紧审理。目前所知,北狄右屠耆王化名‘陆清远’潜入我朝境内确有其事,但其中具体来龙去脉,尚未完全理清。待臣查探清楚所有关节,定当立刻具折,详详细细禀明太后与陛下。”
太后听罢,缓缓颔首,指尖轻轻拨动着腕上一串油润的翡翠念珠。
陆家……
夜旖缃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看来太后今日召她前来,绝非单纯叙旧或问罪昨日落陷之事,分明是刻意要她听到这番关于陆家的讨论。
虽在陆家时,婆母因她身份敏感,对她多有苛责刁难,但陆家那位不谙世事的小妹,每每见她,总是“嫂嫂”、“嫂嫂”地唤着,笑容天真烂漫,实在不该被这泼天祸事牵连。
岚贵妃适时接口:“母后明鉴,那陆清远……确是我朝将领无疑,曾立下过战功。他的母亲,同臣妾乃是嫡亲的姐妹,血脉相连。臣妾以为,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还望母后详查。”
萧陌神色不变,言语却愈发谨慎,他拱手回道:“贵妃娘娘所言确有依据。据臣多方查证,陆夫人当年怀的,是双胎。”
“只是在前朝旧俗之中,双生子常被视为不祥之兆,会带来灾祸。陆夫人慈母心肠,不忍戕害亲生骨肉,便暗中命心腹之人,将其中一个婴孩送去了北狄,以求保全。”
太后闻言,目光转向岚贵妃,语气平淡却带着深意:“贵妃,哀家记得,你那妹妹,当年是因容貌出众又性情温婉,被前朝皇帝亲封为公主,送往北狄和亲,以换取边境安宁的。”
萧陌道:“冒顿单于死后,依北狄旧俗,陆夫人不愿嫁给夫君之弟承受屈辱,这才被前朝皇帝设法接了回来,嫁入了陆家。若依此论,那对双生子的血统,究竟是否纯为中原血脉,恐怕……也存在异议。”
岚贵妃脸色微白,连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母后……妹妹当年为了家国边境,毅然远嫁,已是牺牲良多。不想在北狄还要遭受那般……有违人伦的屈辱。”
“至于她当年腹中孩儿的生父究竟是谁……臣妾,臣妾实在也并不知晓详情。”
萧陌适时接过话头:“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无论其血统渊源究竟如何,但经臣查实,真正的陆清远,确于五年前在与北狄的一次冲突中,为守卫我朝疆土而英勇战死。”
“如今的北狄右屠耆王哥舒澈,不知如何得知陆将军与自己容貌极为相似,便趁机李代桃僵,顶替了陆清远的身份。这些年来,他一直潜伏在我朝军中,凭借伪装步步高升,实则一直在为北狄搜集情报,其心可诛。”
夜旖缃听得心惊肉跳,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真正的陆清远……
那个她名义上的第一任夫君,竟早在五年前就已马革裹尸?那她当初在小村子里见到的“陆清远”,从一开始就是哥舒澈假扮的?
那个也曾骁勇善战的少年英雄,还未及真正绽放光芒,便已埋骨沙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荒谬感攫住了她。
“如此深沉的心机,潜伏多年,当真是留不得了。” 太后眼神骤然一凛,语气中透出森然杀意,随即又似感慨般缓和了神色,“倒是难为了槊清那孩子,心思缜密,费尽周折,才将这狡诈如狐的北狄王爷揪出来,一举擒获。”
提到楚怀黎,岚贵妃脸上顿时绽开真切的笑意,眼底深处又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与愧疚:“母后说的是。只是……臣妾对这孩儿,心中总是觉得亏欠良多……”
“既然觉得亏欠,便别只挂在嘴上说说。” 太后斜睨了岚贵妃一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该多传他进宫来,多多关心,尤其是他的婚姻大事,更要替他好好操心才是。也省得……什么不清不楚的人,都敢往他跟前凑。”
她说话时,眼风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垂首跪坐的夜旖缃,其中的点拨与警告,如同冰锥,刺得夜旖缃脊背发寒。
岚贵妃脸上露出一丝讪讪的笑意,带着几分无奈:“母后您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执拗的臭脾气?前些日子刚为了……为了些旧事,同陛下在御书房顶了嘴,惹得陛下震怒。臣妾现下,倒有些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些了。”
“那是皇帝说话的方式不对,不懂得体恤孩子的心思。” 太后语气淡然,却带着定鼎乾坤的权威,“待改日,让礼部择个吉日,将槊清正式记入皇家玉牒,认祖归宗。至于什么民间的旧妻,”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聘,明媒正娶,那才叫作妻!旁的,算什么?”
说完,她不再看夜旖缃瞬间苍白的脸色,转而将目光投向一直静立一旁的萧陌,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慈和长者的模样,“少衡,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姑娘?若是有了,尽管说出来,哀家今日心情好,便为你做主了。”
萧陌立刻躬身,言辞恳切而滴水不漏:“回太后娘娘,北狄细作一案尚未彻底清查,边境隐忧未除,臣实在无心家室,亦不敢以此等未竟之事烦扰太后圣心。”
太后听罢,非但不恼,反而露出赞赏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心系朝廷,公而忘私,我朝能有少衡这样的年轻才俊,当真是福泽深厚,天佑我朝啊!”
夸赞完萧陌,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再次落回夜旖缃身上,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怜爱”与“感慨”:
“说起来,云娆这孩子的祖母,与哀家年轻时最是交好。按着辈分和情谊,她合该唤哀家一声皇祖母才是。”
她看着夜旖缃,语气愈发温和,“云娆啊,不若今日,哀家就正式收你为义孙女,让你名正言顺地回归宗室,如何?”
夜旖缃心中警铃大作,连忙离座,再次跪伏于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卑:“太后娘娘天恩浩荡,民女感激不尽!只是民女身份卑微,乃戴罪之身,实在不敢高攀皇家,玷污天家清誉,万望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唉……你这孩子,总是这般懂事得让人心疼。” 太后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哀家也不勉强你。”
她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不过,这孩子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在哀家心里,怎么也算半个孙女。如今,哀家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