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响,沿街店铺纷纷关门闭窗,小县城的宵禁开始了。
空旷的巷道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由远及近,步伐平稳地走入黑暗中,也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高个子男子抬头看了看月朗星稀的天空,说:“知道为什么会有宵禁吗?”
矮个子身形苗条,在浓黑的夜色中更显窈窕,显然是个女子,可声音却浑不似女子那般轻柔,反而带着特有的沙沙声,像在光滑的绸缎上撒了把碎沙,初听觉得别扭,细细品,却别有韵味。她说:“夜间人心易浮,会出事呗。”
高个子短促地笑了笑,又说:“是啊,月黑风高夜——”
没等他说完,空旷的街道陡然响起一声高喝:“杀人放火时!”
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安静的巷道陡然热闹了起来,兵器碰撞之声如银铃脆响,点亮了刚刚沉寂下去的夜色。
而另一边,刺史府也同样热闹。
和巷道中的势均力敌不同,此刻的刺史府却呈现一边倒的架势——刺史府虽然加强了守卫,但和黑衣来者相比,就成了鸡蛋碰石头,结果自然是鸡蛋碎裂满地,鲜血几乎染红了青石板路。而卧病在床,只剩一口气的刺史大人也被一柄不知名长剑当胸穿过,身死当场。
戌时末,巷道和刺史府的两拨黑衣人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干脆利落地撤退了,就连死尸也被同伙扛走,除了满地血污,再无一丝痕迹。
李无忧手中的愚夫转了两圈,收刀入鞘,看向一旁的女子:“回去吧。”
女子甩了甩手,笑了笑:“你猜得还挺准,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有我在,你瞎担心什么?”刺史大人的卧房中,红衣女子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眼角余光打量着李无忧,“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在今夜刺杀泥鳅?”
同样一身红衣的“南宫”忙伸手打断:“等等,什么‘泥鳅’?”
李无忧低头浅笑,正在喝茶的南宫则嫌弃地看了眼“南宫”,随即一挥手,眼前的人就从妙龄女子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糙汉,正是郑旭。
“还是这样看着舒服。”南宫放下茶杯,“泥鳅就是罗贤立,喏,就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这位。”
雕花大床上,刚才被长剑穿成粽子的罗刺史,此刻神态安详,除了醒不过来,其他一切都好,而血流成河的刺史府,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黑衣人就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
李无忧靠近南宫,说:“多谢楼主的法术,不然这一关,还真不好过。”
南宫托腮笑看着他:“这些人逗弄我这么久,早就想揍他们一顿了,这次就算小小报复一下,我心情好着呢。”
郑旭在一旁接话:“还是无忧兄料得准,现在,黑衣人应该已经回去复命了。只是,这位你打算怎么办?”
三人齐齐看向床上的人。
半晌后,李无忧开口:“按照原定计划,先把丧事办了,亭北,你去县衙报案,该做的事一件不能少,这些人不是好骗的,要把事情坐实。”
郑旭领命离去。
南宫瞟了眼郑旭离去的背影,又落回到李无忧身上,眼睛眯起:“说吧,还要我做什么?”
二人一站一坐,李无忧居高临下看着她,神情柔和,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过来,从南宫手里抽走茶碗:“睡前喝这么多茶,当心失眠。”
“你是不是傻了,我可是半个神仙,神仙不用睡觉。”
“嗯,楼主最厉害,不知道,厉害的楼主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南宫立即转身,拒绝沟通:“得寸进尺,我蛾眉月可是上古仙家的避世之所,你却要我带回去一只泥鳅,不成!”
李无忧转了半圈,在她身前蹲下:“不用放在蛾眉月,我看夜城就挺好,把他关在那里,正好养伤。”
“夜城?”这次换南宫哑然了,“那地方……冷得很。”何止是冷,夜城本就是关押妖族罪犯的,说是监牢也不为过。没醒过来倒还好,万一醒了,那就和蹲大牢没什么区别了。
南宫幽幽看着李无忧:“你还真是……狠心呐。”
李无忧只是笑笑:“按照南夏律法,砍了他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他对于我们还有用,只能暂时留着。可我不希望他过得太舒服,不然,我不好跟死去的人交代。”
南宫舔舔嘴唇,点头:“懂了。”
刺史府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李无忧只能暂时离开,刚起身,手腕就被抓住,然后他感觉手里多了个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张卷成卷的羊皮纸,展开来看,昏黄粗糙的纸页上空无一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玄机。
李无忧把羊皮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只能认输作罢,看向南宫:“这是什么?”
南宫手腕一翻,一张一模一样的羊皮纸出现在她手心,翻开来,仍是无字。
“看着。”南宫伸出一根纤细手指,在空白羊皮纸上快速写了几个字,快到李无忧根本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字。
“看看你的纸。”南宫话音落下,李无忧已经惊诧地发现,他的那张无字纸上出现了三个草字:李无忧。
“阿西说的宝贝就是它,能远距离传信,只要你写,我就能看到,但是字迹只能保持一个时辰。”南宫露出嫌弃表情,“也就阿西拿它当个宝贝,整日锁在库房不舍得用。”
说话间,李无忧已经尝试了几次,他问:“不管多远都可以吗?”
“是。”
“有信号通知吗?”
“没有。”
李无忧想起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去拿的?”
南宫抬抬下巴,指了指床上的罗贤立:“你安顿他的时候。”
想了想,她又说:“穿业镜很快,但是业镜不能远距离穿越,京城距离长乐,还是太远了。你这次回去,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可以通过这个找我。”
“如果没有呢?”李无忧说。
“什么没有?”
李无忧摩挲着手中的粗糙纸张,抬眼看她:“如果没有解决不了的事,还能找你吗?”
南宫眨了眨眼,戳了戳李无忧的肩膀:“我很忙的,没事不许找我,就算你找我,我也没空理你。”
“你忙什么?”李无忧苦笑。
“那可太多了,你不是要我调查汪六的事吗?还有玉楼的生意啊,挣钱啊,捉妖啊,我还要去山里看看……总之,我就是很忙,没空理你。”红衣女子边说边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卧房,留李无忧一个人站在屋内,对着手里的羊皮纸无奈摇头。
……
刺史府的丧事办了三天三夜,因为李无忧把罗贤立还活着的消息封锁了,刺史府上下都以为他们的刺史大人真的被人暗杀了,于是哭嚎得十分真诚。
第三日出殡,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由刺史府出发,直奔城外而去。一路上,恸哭之声绵延数里,黄白纸钱漫天飞舞,有一片飘飘扬扬,最终落到了一位虬髯大汉胡须上,被他嫌弃地一把扯开,身旁一人凑近他:“能回去给三爷复命了吧?”
虬髯大汉眯眼看着队伍中的那具黑漆雕花棺木,默然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告诉三爷,罗贤立已死。”说罢,二人转身挤出人群,渐渐远去。
不远处的三层酒楼中,李无忧凭栏而立,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下面。郑旭凑过来:“你确定他们会在今天出现?”
李无忧沉吟道:“没有比今天更合适的时机。”
郑旭伸头看着下面乱糟糟的人群,赞同地点头:“确实,人堆里一挤,谁也认不出谁。只是,他们若真的谨慎,只怕会和我一样,开棺验尸。”
李无忧扭头笑看着他:“你要开棺,是因为你没有亲眼见到汪六死,他们可是亲手送罗贤立归西的人。况且,掘坟这种事太过损阴德,宫中宦官普遍对鬼神之事很看重,我推测他们不会这么做。所以,他们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在送葬之日亲自看一眼,这也是不能告诉刺史府中人真相的原因。”
郑旭哈哈大笑:“这么说,我可是损了大德了!”话锋一转,他又道:“要我说,还是请楼主在棺材里设个**阵更稳妥,咦,对了,怎么一天都没见到南宫楼主?”
李无忧视线仍停留在下方,声音辨不出喜怒:“她昨晚走了。”
郑旭吃惊道:“走了?这么突然?都没打声招呼。”
李无忧神色稍暗:“留了张字条。”他好似又看见“我走了”那三个潦草大字,心情一阵沉闷。
郑旭不经意地瞟了眼李无忧,笑道:“南宫楼主还真是洒脱。”
送葬队伍渐渐远去,李无忧直起身,关上窗户,这才说:“只是暂时分开,有什么洒脱不洒脱的。”
郑旭灌了一杯酒,呵呵笑道:“昨夜丑时,我在院子里闲逛,然后呢,我就发现有间屋子始终亮着灯,现在想来,那好像就是无忧兄的卧房。”
李无忧拿酒杯的手一顿,扫了对面的人一眼:“你想说什么?”
“我说,既然是暂时分开,何必失眠呢?”郑旭饶有兴味地看着李无忧,“无忧兄,你也学会口是心非了。”
李无忧无声的笑笑,淡淡道:“亭北兄半夜不睡觉,跑院子里做什么?”
郑旭又灌了一杯酒:“嗐,月亮太好看,不舍得睡。”
李无忧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替他斟满酒杯,两个人沉默的喝光了整瓶酒。
金乌西坠,天地间一片金色暖光。
被酒水蒸腾的头脑微微眩晕,身上也热乎乎的。李无忧摸了摸胸口,那里的羊皮纸好似发了烫,挠着他的心。可他终于强制自己把心思从那张粗糙的羊皮纸上挪开,看向郑旭:“准备一下,明早启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