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蛾眉月。
三人一鸟一螺,围桌而坐。
桌子中间,放着一个花纹繁复的荷包。
小海螺又羡慕又嫉妒的叹口气:“玉娘,你下次也带我去捉妖好不好,我也能帮忙的!”
夜浮哼了声:“你能干什么?把妖怪绊倒还是给他们唱首歌?”
小海螺不甘示弱,梗着细脖子道:“那你呢,不就是能封印个空间,顺道传个信吗?我看你也没比我有用多少!”
“我当然有用了!不然玉娘怎么每次都带我不带你?”夜浮争辩道,“今晚要不是我把那屋子给封住,那大妖怪就跑出来了!他可是有翅膀的,万一飞走了,我们还怎么抓他?”
小海螺噘着嘴,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两句,头却被阿西狠狠敲了下,她此刻还是伙计打扮,满脸的麻子坑配合粗哑难听的声音:“都消停点,小心玉娘关你们禁闭。”
一鸟一螺都委屈巴巴的看向南宫,却发现她只是靠在藤椅上,神色漠然,双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哎,这东西......真死啦?”
南宫神色仍然淡淡的,随口应道:“死的透透的,不入轮回的那种。”
阿西大惊:“你把他的元灵毁啦?”
南宫看傻子似的看向阿西:“花姐姐,你还记得吗,他杀了人!在人间,杀人尚且要偿命,鬼蜮之法,比人间法度更加严酷,我取了他元灵不是很正常?”
阿西支吾道:“我不是忘了,也不是觉得你做得不对,只是,人死了还能入轮回重生呢,可妖物不一样,元灵没了,他们就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像以前一样,仅仅是把他们的肉身杀死,让他们和人一样,可以走鬼蜮,获重生?”
阿西确实是这么想的,她说:“玉娘,你以前还是会网开一面的,这一次,怎么动这么大火?这个妖有什么不一样吗?”
南宫在心里默默吐槽:那可太不一样了!
可她不想说出来,因为说了也没用,除了她自己,并没有人能帮她解决问题:阿西不行,她只是个忠诚的花姑子,胆小、温柔;小海螺不行,他是个仅仅修行百年的最低等精怪;夜浮也不行,虽然为妖多年,但他的心智和七岁小孩差不多,是个连发愁都不会的小燕子。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的面孔,她如梦初醒似的,左右寻找,这才发现要找的人正盘腿坐着,愚夫被他放在腿上,整个人如松柏一样笔挺。
只是,他怎么这么安静?
再一想,好似出了松月书院,这人就没说过一句话。
诡异啊。
李无忧垂眸坐着,感受到南宫的视线,他朝她瞥了眼,然后又转回去,继续打坐。
南宫气笑了:“县尉大人不是让你来查案的?你就没什么问题要问我?”
李无忧的声音比寻常男子粗一些,很好听,有一种特别的温柔,可此时,他只是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我问了,你会说吗?”
这什么态度啊?
“什么话!”南宫瞪他,“你都没问,怎么知道我不会说?”
男人终于呼出口气,看向逐渐暴躁的她:“去二楼?”
“......去就去!”南宫一把抓过荷包,冲其他人说,“你们出去玩吧,我跟咱们英俊帅气的李捕头聊聊天!”
说罢,她甩着披帛,大踏步的上了楼。
·
刚踏上二楼,李无忧就后悔了——
他没想到,这里是南宫的闺房。
脚步一时顿在那里,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人一尴尬,就会忘记很多东西,比如生气。
李无忧站在门口,轻咳一声:“要不,还是下楼说?”
南宫没理他——她正趴在地上,从一堆杂乱的书堆中翻找着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离得远,李无忧听不清,正想开口,南宫突然抓起一本书,高高举起来,兴奋道:“找到啦!”
她像个螃蟹似的爬起来,一抬头,看到李无忧还站在门口,她奇道:“咦,你怎么不进来?”
李无忧看了她几秒,认命的迈步进来,顺便把两扇门开的更大,欲盖弥彰的说了句:“通通风。”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闺房,床榻、矮桌、木柜、几张屏风,唯一特别的,就是房间一角放着许多乐器。
李无忧不通音律,但因为时常出入宫中,各色乐器也见过不少,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认出了挂在墙上的一根箫和一把琵琶,其他的,竟然全都不认识。
南宫甩了甩手中的书,抖落掉许多灰尘,她捏着鼻子把书递给李无忧,声音闷闷的:“看看吧!”
李无忧收回思绪,接过书:“百妖图鉴?”
南宫脚下飞掠,眨眼间就坐到了窗台上,整个人如无骨鱼般窝在那里:“今晚是蛾眉月哦。”
李无忧习惯了这人跳脱的思维,他应了声:“你为什么给这个海岛起名字叫'蛾眉月',是因为那一天恰好是蛾眉月吗?”
“你不是逛过这里吗?你没发现吗,这座海岛是个小月牙啊,从天上看,就像蛾眉月一样。”
“原来是这样。”李无忧又把话题拉回来,“你给我这本书做什么?”
南宫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有些闷:“那妖叫蛊雕,人面雕身,声如婴儿哭泣,眼睛可迷惑人心,让人短暂失智,此外,他们性格冲动,喜食人眼。”
她顿了顿,继续说:“这种妖战斗力很强,但脑子不好,很难混在人群里,一般都居住在深山野林或瘴气弥漫的阴寒之地。”
她一边说,李无忧一边翻着书,在其中一页找到了蛊雕的记录,和南宫说的差不多。
他问:“据那位夫子所说,蛊雕已经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居然从未被人怀疑过,也是件奇事。”
“奇的可不止这一件。”南宫呼出口气,“你仔细看看,上面应当还有别的记载。”
这本书的文字并不全是南夏文,李无忧看的有些吃力,他一边在心中给自己翻译,一边念出声:“上面说,蛊雕是一种远古凶兽,早在盘古开天时期便已存在,后来近乎绝迹,且......他们喜欢食用死人眼,故常常出现在乱坟岗之类的地方。”
“发现了吗?”南宫问。
李无忧眉头微皱:“死人眼?”
“你还不算笨嘛。”南宫笑了下,“蛊雕确实喜食人眼,可因为他们脑子笨,很少能抓到活人,因此他们吃的实际上都是腐尸的眼睛,这是其一。”
“其二,写这本书的时候,人间确实还存在几只蛊雕,但如今,这些笨东西早就绝迹了,我至少有三百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其三,你可能不知道笨是什么意思,但按照我的标准,今日的小孩已经是非常聪明了,也就是说,他表现出来的智慧比我认识的寻常蛊雕高出不止十倍。这玩意,进化了。”
李无忧沉吟道:“所以,你刚见到他化形时,才会那么震惊?”
南宫头一点一点的:“是啊,明明是我亲手肃清的妖物,突然又冒出来一只,还是个加强款,我能不震惊吗?”
李无忧斟酌着开口:“你确信他们被肃清了?”
“确信。”南宫看向他,不知为何,李无忧居然从她眼里看到了委屈,“你不了解玉楼,它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上万年,唯一的任务就是肃清妖邪鬼魅,别说南夏境内,整个人间都是玉楼的棋盘,棋盘上有多少白子黑子,我一清二楚。”
她又问:“李无忧,在来长乐之前,你见过要妖怪吗?”
李无忧摇摇头。
南宫笑笑:“你当然没见过啦,你今年才二十多岁吧?”
“二十有三。”
南宫白了他一眼:“谁真的问你年纪啊!”
李无忧立即低头看书。
南宫撇撇嘴,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人间至少有一百多年没出过妖物了,他们都待在该待的地方,没事吃吃喝喝,修修道,时间到了就升仙,不到就继续修炼,和你们人类一样,繁衍、生存、偶尔争斗。”
李无忧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居然觉得有些温馨。
南宫:“他们从不敢轻易介入凡人的生活,因为玉楼会打碎他们的肉身,扔去无间地狱受轮回之苦。时间久了,凡人就以为世上只有人,没有妖,甚至滋生出人无所不能的错觉。可实际上,这世间本就是人妖共存的。”
李无忧消化了下这段话,问:“所以你现在怀疑什么?”
狐狸眼眨了眨,她摇头:“不知道,可能真的如你说的,我并没肃清所有的蛊雕,是我托大了,而这一只恰好是因为比同类聪明才活到现在。至于挖眼,也许就是因为变异了,所以他变得喜欢吃活人眼了。”
没错,一切都可以解释。
南宫禁止自己多想。
李无忧走过去,轻声道:“他在长乐活了二十三年,之前为何不犯案,偏要等到现在?”
南宫烦躁的抬头瞪他,俩人一站一坐。李无忧居高临下的看她,莹白的脸,圆润的下巴,还有那双委屈的狐狸眼。
他突然不忍心继续追问下去。
虽然,他也不知道,如果继续追问,会发生什么。
但能让南宫苦恼的事,应该......很麻烦吧。
“别多想了,既然都抓住了,案子也就破了。”李无忧把书合上,在她面前晃了晃,“这本书,能借我看看吗?”
南宫哼了声:“不借!”
说着,她快速伸手去抢。
若她用法术,李无忧自然不是对手,可若论赤手空拳,十个南宫也够不到他的衣袖。
李无忧身体后仰,书被他举到头顶,南宫急了,小野兽一样呲了呲牙,正准备瞅准角度进攻,却没想到坐久了,脚......麻了,她一个踉跄,身体直接冲着窗外倒去!
“小心!”李无忧一手揽住她腰,语气有些不好,“想跳楼啊?”
南宫自认丢了面子,气哼哼的:“别说是二楼,就算从蓬莱山上摔下来,我也死不了!”
“知道你厉害。”李无忧笑笑,把人抱下来放到地上。
突然,南宫想起一件事,她问:“李无忧,捉蛊雕的时候,我掐了你一下,是不是把你掐疼了?掐哪儿了?”
她总算反应过来:从那时候开始,李无忧就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理她。
话说,她当时确实用了挺大劲儿的。
南宫口中念叨着:“很软,长长的,还挺粗......”
话没说完,李无忧已经快步离开了房间。
南宫在后面叫:“哎!怎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