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
这下别说段青州和飞霜,就是汪六,也真真实实地吃了一惊。
女人嘴巴张了张,正不知如何开口,就看到李无忧笑了笑,语气居然有些不自在:“在下冒昧了,只是,我看这鞋子……有些特别。”
“啊,是。”飞霜轻声道,“李大人好眼力,这鞋子叫云丝毛锦绣鞋,是最近的新款,上面的绣样是由孔雀羽毛制成的丝线和蚕丝合二为一,搭配少量的金线制成,绣出来的图案不仅黏合度好,最主要的是它色彩柔润,尤其是在日光下,更是流光溢彩。”
汪六也接话:“咱家要是没记错,这孔雀金丝线制成的衣服也深得宫中娘娘们的喜爱,怎么,民间竟也时兴起来了?”
“也不能说时兴,毕竟是昂贵之物,寻常人家的女子自然是穿不起的。”飞霜飞快看了眼汪六,“奴瞧着实在喜欢,这才……”
“你呀,既然喜欢,为何不和咱家说?”汪六眼睛一转,在飞霜脸颊上捏了下,语带调笑,“回头给你送来几双,要什么花样的,悄悄告诉咱家。”
段青州眼见心不烦地扭过头。
李无忧眼皮微垂:“不知飞霜姑娘在何处买来?可否告知?”
飞霜也听出来了,识趣地说:“大人是要送人吧,不知那姑娘的尺码?”女儿家的脚本就是隐秘,她略微有些羞赧。
李无忧没有丝毫犹豫:“和姑娘的差不多。”
“大人如果不嫌弃,奴还有一双新的,您放心,是奴当时多买的,没穿过的!”飞霜忙解释,“这鞋子确实稀罕了些,奴上次去的时候,店里掌柜说没剩下几双了。”
段青州:这女人倒是会做人,脑子反应也快,怪不得能留在汪六身边这么久!
李无忧却只是摇摇头:“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姑娘,你告诉我铺面名字便好,若真没了,那就是我和这鞋子的缘分不到。”
“这……”飞霜略一犹豫,随即说道:“城东,旧香成衣店,大人可以提一嘴奴的名字,奴和店铺掌柜有些私交,不一定有用,但可以试试。”
“多谢姑娘。”李无忧拱手一礼,随即冲汪六颔首,迈步离开。
直到包厢门合上,汪六才阴阴笑了:“咱们这位李捕快……这是心里有人了?”
飞霜柔声道:“送人鞋子,若不是心上人,只怕也说不过去。”
“说来,这位年纪也不小了,皇上和长公主居然都没提过他的婚事,难不成也和那位段公子一样,恋上了什么鬼什么妖的?”
汪六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想起如今皇室稀薄的血脉,冷笑:“或者是咱们的皇帝殿下破罐子破摔,觉得自己皇位坐得窝囊,干脆连祖宗礼制都懒得管了?”
这话无人敢接。
一时间,室内针落可闻。
……
旧香成衣店。
掌柜把鞋子递过去:“这位公子,最后一双,原本都被定了,那位娘子临时变了卦,不然别说五十两,一百两也买不到喽!”
李无忧扫了眼包好的鞋,总觉得心口有点烫,烫得他声音都不太稳。
“多谢。”
出了成衣店,他脑子一路混沌着来到了玉楼。
华灯初上,一切都隐没在朦胧的天色间,要黑不黑,要白不白,明明灭灭,如他此刻的心绪。
包装精美的盒子提在手里,想了想,又背到了身后,胆小得不像他。
他就这么进了门。
一踏入大厅,耳朵就被填得满满当当。
“小二,我的酒呢!”
“伙计,牛肉再来二两!”
“怎么就不能上二楼,小爷我偏要去!”
循着声音最高处看出,靠窗的地方,三四个醉酒的男子正在闹事。
一身伙计打扮的阿西忙乱地解释:“客人,咱们二楼不开放,您就坐这儿吃吧,万一走了,您的位子可就没了!”
“放屁!谁稀罕坐这儿,吵死了!吵死了!”男子脚下踉跄,跳舞似的左突右撞,一双手在阿西肩上一推,“滚一边去!小爷我有钱,去,给我包厢!”
“包厢是吧?”一个孩子的声音突兀响起,“跟我来!”
李无忧靠在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夜浮把那一桌喝醉的人带上了楼,阿西急地直跺脚:“你别乱来!”
夜浮小大人似的摆摆手:“放心吧!”
没多久,几声“砰砰砰”的巨大声响把大厅内的众人都震住了。
喧嚣乍然离去,只剩下男子的轻笑声。
阿西这才看到李无忧,晃晃悠悠跑过去:“李捕快,别看热闹不嫌事大了,快把人撵走吧,咱们要是做生意呢!”
李无忧回头,看向玉楼门口哀号翻滚的几个醉鬼,收了笑容,点点头:“嗯。”
半盏茶后,李无忧拍拍手上的土,扫了眼落荒而逃的几人,微笑着走到柜台,把银子推过去。
“那桌的酒菜钱。”
阿西正在算账,眼珠子都忙出残影了,闻言冲李无忧努努嘴,也顾不上招呼他:“放那放那!”
就这样,李无忧找了把舒服的木椅,躺在柜台里。
大厅里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他则安静得做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天色盖下最后一丝清明,夜渐渐变深,烛光越来越亮,直到最后一拨客人离开,他才仿佛如梦初醒。
阿西狠狠吁出口气,蹲在他面前:“李捕快,你这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李无忧不轻不重地“啊”了声,缓缓起身,左右看了看:“没人再闹事吧?”
“哪能啊!”阿西抄起围裙擦擦油腻腻的手,“今天那几位不是长乐本地人,不懂规矩!对了,你来做什么的?”
做什么?
李无忧木了一晚的脑子转了转,等终于转明白了,耳朵也红了。
“……南宫呢?”
“出门了啊!”
“出门了?”李无忧微微一怔。
阿西点头:“出远门了!”
李无忧的脑子完全清醒了:“去哪儿?干什么?什么时候走的?”
阿西忙了一晚上的脑子也有点木,想了想说:“昨天刚回来就走了,说是去宣德县,至于干什么,我只知道她收到了那边的传信,说什么人眼狗眼的,信没给我看,我就不知道了。”
刚回来就走了,说明事情很急。
宣德县,和长乐一样,隶属密州,离得不算远。
没和阿西交代一句就走了,说明去的时间应该不长,也不凶险。
人眼狗眼……不知道,猜不出来。
一番推论下来,李无忧悬着的心缓缓回落。
他吁出口气,起身:“阿西,我要回京了,是来和你们告别的。”
阿西张着嘴巴:“啊?这么快就要走啦?”
李无忧嘴角勾了勾:“不快了,已经很慢了。”
寒冬腊月来,春暖花开走,整整两个月,这在他办过的案子里算是很慢很慢的了,可他却在心里默默同意阿西的说法。
好像……真的很快呢,快到他都没想好该怎么告别。
阿西是个花姑子,不懂得离别的威力,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李无忧走到门口,每一步都很缓慢,最后,他停住。
“阿西,柜台上的东西帮我给南宫,多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还有,谢她的救命之恩。”
话落,人已经远去了。
他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
春晖坊。
床帐的最后一丝晃动也消失的时候,飞霜全身黏答答的趴在床上,脸上的红烧到了全身,如果不是下半身的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真算得上是香.艳的一副肉身。
人早已晕了过去。
汪六气晃动着手中的物件,翠绿的玉身上混杂着血丝和黏液,他轻嗅,伸出舌尖舔,吞咽,然后满足地喟叹,最后,尖细的嗓音发出刺耳的笑声。
屋门外的黑衣人听到这笑声,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蹿上来。
不管跟这个人多久,还是对他的变态叹为观止。
而昏迷过去的飞霜,其实还残留着一线理智,但她必须要让自己晕过去,晕的真真切切,晕的恰到好处!
因为只要她醒着,折磨就不会停止,那人拥有无限的精力。
跟了汪六两年,她也算是对他有些了解:坏种!天生的怀种!
可她能怎么办?
她在曲艺班做了七年学徒,师傅不是打就是骂,饭是吃不饱的,被窝永远是凉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双吃饭的手还算干净,可这也是她拿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的。
因为要养护一双手,她冬天要拿热水泡,热水怎么来?拿身子陪班头睡换来的!
手要抹油,油哪里来?腿一张陪采买的伙计睡换来的!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下贱,可除了这副身子,她还有什么呢?
两手空空!
一起学艺的女孩骂她不择手段。
可她一丁点都不后悔,你们清高,可清高换来了什么?
一双手就是琴师的全部家当,那些不愿意脱掉衣服的人,最后手坏了,饿得连口饭都吃不起,最后被师傅卷卷铺盖,一脚踹出了门!
而她留了下来,不仅留了下来,还凭着一双好手,弹出了名堂。
那年,她被春晖坊用五十两银子买走了,这个价格,算是整个班里卖得最好的人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她兴奋得一宿一宿睡不着啊!
行内人谁不知道,春晖坊是有靠山的,还是宫里的人,大家都说只要进了里面,不仅日子比别处好,也不用像妓馆的女子一样,倚门卖笑,就干干净净做个琴师。
干干净净!多好的词!
于是四年前的冬天,她提着一个小包裹,从角门踏入了春晖坊,可等待她的是一间屋子,一个肥硕的男人,以及三天三夜的折磨。
被大夫从鬼门关救回来的时候,听着坊主语重心长又句句隐含威胁的话,她才知道,春晖坊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原来,干干净净是指让她们干干净净的侍候男人,妓女多脏啊,可她们不一样,很多刚进入春晖坊的女子还是处子,那是真正的干净!
就不提青楼那些女人,即便是教坊司,名头叫的好听,什么官宦女眷、多才多艺,可再怎么美化,那也是妓女,一点朱唇万人尝的破烂货!
脏啊!
于是,春晖坊就出现了。
这里成了真正的达官贵人的后院,养一个,养两个,只要有钱有势,漂亮的,干净的,能歌善舞的女人随他们挑!
她也不是因为琴声出众被挑中,而是被那个肥硕的男人看上了,这才被高价买了来。
促成这一切的人,叫汪六,那个春晖坊最大的靠山。
而能进来这里的男人,非富即贵。
她逃过,反抗过,可当坊主威胁要砍了她的一双手时,她屈服了。
那是她用命换来的一双手啊!她不舍得!死也不舍得!
一切的转机在两年前,她一首《和临江》被汪六看上,从此成了他的帐中人。
日子好过了吗?
是好过了些,因为汪六不常来,虽然每次来都要她半条命。
那些没根的阉人不能像普通男人那样寻欢,只会使些龌龊的招式,每次都弄得她生不如死。
可好在,汪六待她很大方,钱给了,甚至连身份也给了。
如今的春晖坊,坊主第一,她飞霜第二!
想着想着,身上的钝痛袭来,她慢慢昏睡过去。
突然,两声重物倒地的声音响起,好像是……来自屋外。
没等她睁开眼皮,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随后,尖锐物体摩擦地面的声音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听到了汪六的叫嚷声,然后是哀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