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怪谈 第36章 第 36 章

空气长久地沉默着。

直到司徒的声音响起：“大人，棺椁怎么处理？”

段青州看向李念裴：“你小妹的死很有可能不是意外，我们寻到了一些线索，但没有确凿证据指认那人。”

话音落下，李念裴放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泛红的眼眸里慢慢涌上一股恨意。

段青州补全刚才的话：“这件事，你是查，还是不查？”

查，就是追究到底。

不查，就是息事宁人。

良久，李念裴开口了，话却很出人意料：“大人，我想问问，这种毒服下，她自己能感觉到吗？”

段青州一怔，目光不由自主看向一旁的南宫。

他平生第一次听说血芙蓉这种毒，哪里知道啊！

南宫掀了掀眼皮，迎着对面数道视线，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嗯。”

李念裴：“具体……是个什么感觉？”

南宫：“这种毒没有解药，毒性也很强，即便用量很小，服毒者也能明显感觉身体变差，比如咳血、无力、气喘，最主要的，是脸色。”

司徒追问：“脸色？”

南宫：“嘴唇和眼睛这种地方，会不正常的红。”

李念裴：“也就是说，服毒的人是很容易发现自己被下毒了？”

南宫烦了，乜斜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念裴咽了口唾沫，狠叹口气：“各位大人，你们可能不了解我家小妹，她，她对那姓邢的，那是爱到骨子里啊！

她心思一向敏锐，既然这种毒并不容易隐藏，我想着，小妹应当是……发现了的。”

发现了，却不拆穿，反而选择装傻。

这和等着被人弄死有什么区别？！

瞬间，几人都明白李念裴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

他在提醒他们：这毒，就他娘的是小妹自愿服的！

南宫别过头去，黑沉的眼珠盯着山中某处，看不出喜怒。

李无忧的视线则轻轻落在她的侧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青州没有二人的淡定，他气愤地猛拍了下一旁的老树，震落几片枯叶。

“痴傻！”

“确实痴傻。”李念裴苦笑，“大人，小妹对那人用情至深，即便我李家再厌恶他，可也不好……违背死人的意志，不然，我真怕小妹半夜入梦来骂我。”

段青州为难了，一双桃花眼偷瞄南宫，见对方始终没反应，于是硬着头皮凑上去：“楼主，你看这……”

南宫偏头扫他一眼：“你是县尉，还是我是县尉？”

段青州不怒反笑：“自然是我，但是楼主可比我这个小小县尉有用多了，楼主，给拿个主意吧。”

恍惚间，南宫总觉得这人和钱小能有点像，都是……会装可怜的男狐狸！

她遥遥看了眼远处的坟茔，语气沉沉：“一尸两命，且被人害死，这样的人成了鬼，几乎都是厉鬼，怨气冲天，别说李家祖坟，只方圆十里的人家都别想安宁。”

没料到她突然说这么一段话，段青州有点懵，眼睛求助似的看向李无忧。

段青州：楼主大人啥意思啊？

李无忧缓缓闭了闭眼：少安毋躁，等着。

果然，南宫继续说道：“我们来了这么久，又是开棺，又是验尸，你可有感受到一点怨气？”

她不等人回答，自顾自道：“昨天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我甚至感受到其他坟茔中散发出来的淡淡怨气，可李念如的，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气息平和的如坟茔本身，沉静，柔和，就像活了一辈子，寿终正寝的有福之人。

可明明，她生前苦难缠身。

“所以，她没有怨气，对这个世界没有怨气，对邢解详，同样没有。”

南宫把落在远处的视线收回，“一个没有怨气的人，自然不会想着报仇。”

最后，她看向李念裴：“你说得对，不是你不想查，是她不让查。”

话音落下，空气再次沉默下来。

他们在消化南宫刚才的话。

末了，段青州吁出口气，颔首：“既如此，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许久未开口的李无忧突然插话：“李念裴，你手上，是不是有李念如的东西？比如，信之类？”

李念裴面上惊诧之色一闪而过，抿了抿唇，还是说了实话：“这位大人料得不错，小妹，确实曾给家中送过一封信。”

段青州：“信上都说了什么？李念裴，不要隐瞒！”

毕竟是朝廷官员，脸上的笑一敛，语气一重，李念裴的膝盖立即软了，老老实实交代。

“信，信上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说女儿不孝，问候家人什么的，信很短，我刚才也是觉得没什么可说的，这才没说，不是有意隐瞒啊！”

李无忧：“有说起邢解详，或者其他人吗？”

李念裴忙摇头：“没有，连她自己的都没提，可即便这样，爹娘还是把那张纸当宝贝似的藏在枕头下，估计是每日都拿出来看呢。”

李无忧：“你们没有给她去过信？”

李念裴想了想才说：“那封信之后，我们才知道她居然去了长乐城，爹娘本来想着直接去看看她，恰好那段时间铺子生意忙，就耽搁了，哪知道……这一耽搁，就再没见到。”

李无忧：“也就是说，那封信送来没多久，李念如就死了？”

李念裴点头，脸上的悲色盖不住：“信到了一个月，人就没了。”

李无忧：“信还在吗？”

李念裴：“在的，在我父母那儿。”

南宫转了转手腕，起身：“带路吧！”

李念裴一惊：“各位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那信里真的没什么，我.......”

李无忧在他肩上拍了拍：“别多想，只是以防万一，走吧。”

临下山前，南宫突然拍了下司徒：“找十几个和尚道士，给她念念往生经吧。”

司徒不敢不应：“好，我这就派人去找。”

南宫嘴角一抹笑意：“念上三天就行，也不用找什么高僧，她呀，也不想给别人找麻烦。”

……

镇上。

李府。

三进出的院子并无太多景致，房屋甚至有些老旧，虽说形还在，内力已经被掏空了。

看得出来，即便李念裴竭尽全力维系家族荣光，荣光也逐渐离他们远去了。

李员外和发妻住在西厢房，一听说衙门来了人，缠绵病榻的李员外也挣扎着起身。

“老人家，坐着就好。”

段青州长着一张讨喜的脸，一笑两个酒窝，很赚好感。

他坐到床边，和李员外絮叨了几句，就开门见山地要看信。

信确实有，也确实藏在老员外的枕头底下，纸张皱皱巴巴，字迹也已经模糊。

司徒和李无忧凑过去看。

李念裴没说谎，信很短，就是简单的问候，自我谴责了几句，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写。

这不像一封家书，因为太敷衍，太简略。

非要说，这最多算是报平安的快笺。

可既然愿意写，为什么不多写些呢？

老员外脸色枯槁，蜡黄，眼窝凹陷，是久病之人的面相，且隐隐有了下世之感。

“官爷，小女的死，可是有什么蹊跷？”

他枯瘦干瘪的手颤巍巍指了指信，“和这个有关系吗？”

段青州眼睛都快把信盯出个窟窿了，可这真的就是一封普通的信，连纸张都是最便宜的毛头纸，毫无玄机。

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他冲李员外笑了笑：“例行公事，您别多想。”

一个死了快二十年的人，还能劳动县尉大人例行公事，要说中间没有别的隐情，谁信呢？

但李家的人谨小慎微惯了，官爷不说，他们就不问，很乖，很识趣。

段青州问了几个问题，李员外的回答和李念裴的基本一致，没发觉什么猫腻。

最后，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李无忧，和……大剌剌靠在软榻上，吃着葡萄的南宫，无声开口：撤吧？

一桩陈年旧案，查也查不清，甚至连被害人都不想为自己伸张正义，这他娘的还有必要耗下去吗？

自然是没有！

李无忧眉头拧着，也无声地看向南宫，眼神询问：要走吗？

一颗葡萄哧溜进了嘴里，酸甜可口，肉质肥嫩，舌尖一勾，皮儿吐出来。

南宫抹了把手上的水渍，漆黑瞳仁亮的惊人，白皙手指一勾，段青州手中的信立即飘飘然悬在半空，像长了脚似的来到南宫面前。

劣质纸张，小篆体，短短半页纸。

视线从那些字上扫过，南宫闭上眼，手中快速结印，口中重复默念什么。

类似的场景李无忧见过很多次，早已见怪不怪。

段青州和司徒等人就没有那么淡定了，纷纷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诡异的一幕：绯衣女子盘腿而坐，慢慢悬空，而那张糙纸则很快变得透明。

最后，女子伸出左手，轻轻覆在透明纸张上。

手触上去的一瞬间，南宫的腹部立即传来钝痛，不，不只是腹部，还有胸口和头，连皮肤都是扎扎的疼，每呼吸一口，都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剐蹭着喉管。

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晰.......

深夜，一灯如豆。

面前是一张普通的书桌，一张糙纸放在桌上。

她正在写字。

笔尖游走得很慢，写几个字就要停一停，因为紧张，她出了很多汗，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砸在桌上。

她的手越来越抖，好在老天保佑，她最终写完了一封信！

这时，腹部又传来一股难言的痛感，让她很想吐，于是把信装好，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艰难地离开了书房。

那封信被牢牢抓在手里。

刚到后院，就看到客卧的灯亮着，里面传出男孩的笑声，很脆。

她心下暗暗吃惊：那个有着漂亮眼睛的男孩，还会笑呢。

嘴角勾了勾，她径直朝着自己的卧房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偷偷给家里写信，希望那人不要发现吧，发现也没什么，反正……反正她也没多少日子了。

刚拐过墙角，一道女人的声音传出来，很柔，带着说不出的魅，听得她心尖一跳。

这是她第一次在家里听到其他女人的声音。

“老东西贪心得很呢。”

没等她多想，又传出一道青年男子的声音。

“给得够多了，他还要什么？”

女人呵呵一笑：“要成仙呢！”

一声嗤笑：“要妖怪帮他成仙，够敢想的！”

杯盏碰撞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小了很多，她只能支着耳朵听：“人都怕死，越老，越怕死，像他那样的人，更怕死。”

她脚步微顿，试图再听点，可已经不能了。

看着手中的信封，她开始想着怎么把信递出去。

想着想着，那孩子进来了，还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

“喝药。”

她抬头看他一眼，男孩嘴角平平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他的眼珠转了转：“什么？”

“帮我把信送出去。”

他伸手接过：“就这个？”

“就这个。”

她努力露出个笑，定定地看着男孩。

“时遇，谢谢你。”她说，“别告诉他，好不好？”

男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黑洞洞的大眼睛慢吞吞地眨了眨。

“喝药。”

男孩把药碗递过去，小小的信封被他抓在手心。

她鼻尖动了动，闻到一股熟悉又苦涩的味道，她扭过头，罕见地撒了个娇：“苦啊。”

“有糖。”

男孩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手绢，递过去，“饴糖，很甜。”

糖拿出来的同时，那个小小的信封也悄然藏到了男孩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