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曾告诉段青州,说夜城是天地间极寒之地,能保尸身不腐。
这是真话。
但不是全部真话。
夜城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封存元灵。
元灵从何而来?
其一,是那些寿数到头的精怪,死后元灵自散,被玉楼捕获,从而收在夜城。这一类呢,类似于人族的“寿终正寝”。
其二则来源于“犯罪者”,也就是违反人间和鬼蜮法度的妖怪,玉楼会夺了他们的元灵作为惩戒。但这一类的妖怪所犯的错多半不大,大多是一些偷盗、伤害、为虎作伥之类的事情。
而对于罪大恶极者,比如犯了人命案的妖怪,则会直接打碎元灵,让他们无法入轮回,获重生,是最严重的一种惩罚方式。比如之前的蛊雕。
但枳首蛟是被李无忧杀死的,磔能杀死他的肉身,却无法打碎元灵,所以事后,南宫让阿西一直在寻找游离于人间的枳首蛟元灵。
南宫和阿西穿过紫水河,不断深入,直到看见一扇巨大的透明玻璃门,才停下脚步。
如果李无忧在的话,他就能发现,自己曾经躺过的冰室就在隔壁。
阿西覆手在两扇门上,闭眼默念着什么,就见高耸的巨门竟然慢慢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真容。
一瞬间,五颜六色的光线乍然映入眼帘,仿佛是五彩的萤火虫大量汇聚、漂浮在宽敞的冰室内,组成了一幅流光溢彩的彩色画卷。
那是元灵,它们发着明暗不同,颜色各异的光,安静地沉睡着。
南宫神色淡淡地走进去,好似已经来过无数次,内心毫无波动了。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犹疑,在“荧光阵”中穿梭,随着眼中的亮光越来越盛,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一个发着赤红光芒的元灵。
和枳首蛟的狡诈和凶悍相比,他的元灵就乖了很多。
南宫伸手,让它躺在自己手心,颠了颠:“希望你的主人能和你一样听话。”
说完,她向上一抛,手中快速结印,口中默念着什么。
她要让枳首蛟重新开口。
炼化持续了一炷香,等到蛟的虚影在半空出现的时候,南宫已经累得连胳膊都抬不稳了。
枳首蛟有些茫然的左右打量,南宫则深深呼出口气,调息凝神两周,感觉全身气力恢复了些,她才睁眼看向半空。
“阿朴,可还认得我?”
蛟迟疑地开口,是少年人的嗓音:“……楼主。”
“认得就好,你犯的事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你死得不冤,没意见吧?”
“没有。”
天地间都讲究一个死者为大,即便生前做了坏事,既然都死了,总不至于继续为难,虽然他差点害死李无忧,但南宫还不至于跟一个元灵置气。
“我问你问题,你如实回答,能不能做到?”
“我若回答,能不能……”
南宫冷笑:“果然不老实,你做的事死十次也不多,元灵是一定要打碎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蛟也笑了:“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回答你的问题?”
“打碎有许多方式,我可以挑选最舒服的方式给你,反之,我不介意让你生不如死。”
许久,他才说:“你问。”
南宫:“大约十八年前,青溪镇杨家两座宅子,一共一百二十七口人,是不是死于你和时遇之手?”
“……是。”
“除了你们和邢解详,还有谁?”
“只有我们。”回答得毫不迟疑。
南宫眼睛微眯:“不见棺材不掉泪?”
阿朴的琥珀眼直视着南宫:“我说的是实话。”
空气安静了片刻,最后,南宫倏尔一笑:“继续,你和时遇从哪里来,何时来的?”
“二十三年前,至于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在人界了。”
又是这个答案。
和时遇当时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对好的台词吗?
南宫神情逐渐严肃:“你和时遇是什么关系?”
“我们在青溪镇遇到,立了血契。”
南宫略一沉吟,这个答案倒没什么问题。
她继续追问:“你们有屏蔽妖气的能力吗?”
这一次,他犹豫几秒才说:“没有。”
“最后一个,为什么要挖月娘的眼?”
又是不长不短的停顿。
“我家主子想霸占月娘的产业,我想帮他,就和阿遇一起,杀了她。”
“有意思。”南宫拍拍手,笑道:“亏我之前还夸你聪明,你就拿这样的答案敷衍我?”
“我说的是实话,我家主子对我不错,我想帮他,至于第二个丫鬟,是为了挑衅你们。”
“行。”南宫懒得浪费时间,漫不经心地画了个符,符成,发出灼人的红光,她眼皮一抬,看向蛟,“你好好享受,过两日我再来找你,希望你的嘴还能这么硬。”
话落,她手指一点,符咒红光暴涨,笼罩整个洞穴。
南宫和阿西走了出去,看着慢慢合拢的巨门,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转身离开。
走在路上,阿西戳戳南宫:“玉娘,你这次下手那么狠呢?”
那个符咒比人间的“十大酷刑”也不遑多让,能让大大小小的妖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确实有些“狠”。
南宫扫她一眼:“心软了?”
“也不是,就感觉你这次处理事情和以往不太一样,很……很严肃。”
南宫有苦说不出,那些藏在她心里的隐忧和不安无法宣之于口,这让她有些着急。
她可没有好脾气,一旦急了,多狠的手段也使得出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作为一个千年老妖,南宫得出的结论是:在人间行走,还要和形形色色的妖怪打交道,没点脑子不行,没点狠劲更不行。
“玉娘,你怎么确定他说的是假话啊?”
南宫叹口气,有点想念李无忧。
如果是那人在,断然不会问这么傻乎乎的问题。
只需要她一个眼神,一根手指,他就能领会自己的意思,然后精准地给出一点建设性意见。
说不定,还能顺便安抚一下她此时躁动的情绪。
又想把他招安了!
可她也不能打击自家花姑子的热情,耐着性子解释:“其一,你也说了灵妖盘的指针没有变化,而他们俩又没有屏蔽妖气的能力,反推过去,当他们在杨家大开杀戒的时候,必然是有能屏蔽妖气的妖或神物在场,不然根本解释不通。”
“其二,月娘和书生在一起那么久,阿朴若真像自己说的,就是为了帮书生,为何不早动手,非要等到现在?
而且,若是为了钱,时遇能为邢解详偷钱,他难道不行吗?
真相就是,时遇对邢解详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而阿朴对那书生,只怕并无多少情谊,所以,他断然不会是为了书生才杀了月娘。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要杀月娘,凭他的本事,一勒就好了,为何要费尽心思取走月娘的眼睛,而且,还要在她生前取走?根本说不通。”
阿西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晃了晃发胀的脑袋:“玉娘,你怎么那么聪明啊?”
“是你太笨了,花姑子。”南宫敲她头顶,“多吃点肥料吧。”
另一边,李无忧看完薄薄一份卷宗后,皱眉道:“两件灭门案,就这么点资料?”
段青州托腮坐他对面,眨着一双桃花眼:“问你个问题,十八年前,朝中发生了何事?”
李无忧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沉吟道:“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南夏境内灾祸横生,百姓民不聊生,先皇一派以此为由,和蔡元葳打起了擂台,结果……惨败。”
政治斗争,斗赢了,为王,斗输了,夹着尾巴做狗。
不甘心作一辈子傀儡的先帝终于在五十岁时鼓起了勇气,联合朝中保皇派,私下秘密谋划,以人间失序,君臣易位,从而导致天降灾祸示警为由,计划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翻身仗。
可惜,剑未出鞘,自家阵营中就出了叛徒,最后被蔡元葳反将一军,斩断了朝中最大一股保皇势力。
断臂的雄鹰彻底失去了翱翔天空的资格。从此以后,皇族基本失去对朝廷的掌控,继军权沦丧宦官之手后,政权也几乎丧失。
南夏皇族成了彻彻底底的笑话。
想到这里,李无忧更加佩服自己的舅舅。
他不能想象,这样一个温润如玉一般的人,到底是怎么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一点点挽救危局,慢慢挺直了腰板,保住了段氏家族不多的尊严?
“喂!”
李无忧回神,拍开段青州在自己眼前晃动的手:“提这个做什么?和杨家案子有关?”
“当然了。”
段青州毕竟浸润官场多年,这一点上,他比李无忧见得多,琢磨得多,自然领悟的就多。
“朝中斗得热火朝天,州府县衙的官员可也没闲着,站队的站队,打架的打架,那个乱啊!还有几个官员认真做事?
后来尘埃落定,姓蔡的当权,官场的风气更加污浊,下边就没几个好好办差的,糊弄糊弄百姓算了,都只顾着巴结干爹去了!
就说这结案文书吧,写得敷衍吧?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杨家灭门案有玄机,可人家就是敢用流寇作案这样离谱的理由结案。”
李无忧想了想说:“上一任县尉大人是钱大人,据我所知,是个刚直的,怎么会……”
段青州摇头:“和县尉无关,是那个。”
他伸手一指上方,吐出两个字:“县令。”
县尉的权力很大,可他再大,也大不过县令。
山高一头压死人。
李无忧轻声道:“十八年前,那就是现在的……”
段青州食指放在唇上:“别说。”
李无忧是大理寺的人,办完案子就能拍拍屁股走人,可他不行,他还是要在人手底下做官的。
“表弟,陈年旧事了,和你现在要查的案子关系也不大,别揪着不放了。”段青州从他手里抽走案卷,转身递给司徒,“快点把这次的结案文书写了吧。”
结案吗?
能结案了吗?
挖眼凶手找到了,玉娘的魂魄送走了,负心书生惩戒了,就连第二个受害的丫鬟,段青州也私下出了钱把人从李府买走了,如今在县尉府好好养着……
好像确实可以结案了。
可他心里就是隐隐不安,他想到了南宫。
那些还没有答案的谜题,只怕还是需要她来解决。
不知道她那边顺不顺利。
心念一起,他就坐不住了,起身:“表哥,我先走了,结案报告我尽快写。”
“不是,你这什么劳碌命啊,那什么蛊雕的事,交给楼主就好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干吗这么上赶着?”
段青州攀着他肩膀,神秘兮兮的,“晚上跟我去畔儿街,好不容易来一趟长乐,让你感受感受长乐姑娘的热情……”
畔儿街,官妓、民妓和私窠子的汇集地,男人的销金窟。
李无忧似笑非笑地把他的爪子拿下来:“我怎么记得,你有心上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