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和李无忧并排坐在墙头,看着不远处的墙根下,两颗小脑袋正挤在一起,撅着屁股,各自手里拿了根木棍,拼命挖着土。
“他们在干什么呢?”南宫没看明白,戳了戳李无忧的胳膊。
平日有问必答的李捕快今日异常沉默,顿了顿才说:“挖虫子。”
“……挖虫子做什么?”
李无忧神色很凝重,叹口气:“吃。”
南宫“啊”了声,这超出了她的认知,目光死死盯着墙根下的两个小孩,那是蛊雕和邢解详的儿子,小名叫阿淼。
“真的有!”阿淼睁着两颗大眼睛,苍黄的小脸上带着脆弱的笑容,手中捏着一个圆胖的小白虫,“时遇,给!”
时遇从一旁拿起小布袋,把今日的第一只小虫放进去。两个人像配合默契的伙伴,沉默着,认真地挖着虫子,直到日落西山,小院的木门被推开,阿淼才邀功似的朝邢解详说:“爹,今天有十二个!”
穿着破布麻衣的男子在儿子头上摸了把,声音说不出的沙哑:“阿淼真厉害。”说罢,他看向时遇,“你也很好。”
时遇立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阿淼拉着父亲和时遇,边走边说:“时遇好厉害,他说哪里有虫子,哪里就真的有。”
“嗯,很厉害。”邢解详把从书院背回来的纸张和书卷小心地放到桌上,四下看了看,“你娘呢?”
“在张大娘家里缝衣服。”阿淼除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引起气色不佳之外,和一般的三岁孩子并无太多不同,甚至话说得更清楚,眼睛很机灵。
“我去做饭。”时遇拿过袋子,看向阿淼,“过来烧火。”
阿淼立即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他脚下还不太稳,走得急了就乱了,像个醉酒的人。
邢解详在后面提醒:“小心点阿淼,时遇你别催他。”
两个小孩都脆生生地应了。
等他们出去,邢解详努力维持的脊梁就弯了下来,颓然坐在桌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开始抄书。
这是他在镇上新找到的活计,比拉泔水、洗茅厕这种脏活累活工钱高一些,说出去也能体面点,虽然他早已经没有什么体面可言了。
抄书这种活没什么难的,只是做起来格外枯燥,他看了看外间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揉揉眼睛,最终还是没舍得点上蜡烛。
他的背越来越弯,最后几乎把眼睛贴到了纸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怎么不点蜡?”
李二小姐,如今的邢夫人,正提着一箩筐的针线和布料,笑吟吟地站在堂屋门口:“当心眼睛要坏的。”
邢解详心口一松又一暖,伸手把人拉过来,依恋地靠在女人怀中:“怎么回来这么晚?”
“张婶子接了个大单,需要人手。”女人在他侧脸揉揉,像情人的抚慰,又像母亲的关怀,“她看得上我的手艺,就多做了会儿。”
邢解详闷闷“嗯”了声,随口问:“什么大单?”
“镇上杨家,说是小儿子要娶妻,准备新婚要用的。”李二小姐把人从自己身上拉开,笑吟吟的,“我多做点,你就能少抄点书,手腕还疼吗?”
说着,她拉过邢解详的手腕,轻柔地按着:“晚上烧点水,给你再敷敷。”
邢解详早已泪流满面,压抑着哭腔说:“我娶你的时候,没想让你跟我受这些苦,念如,是我对不起你。”
“别胡说。”李二小姐不高兴地说,“我不嫌日子苦,以后咱们好好做工,肯定能把日子过好了,别家夫妻不也是这么过的吗?”
两人抱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就听到阿淼喊吃饭的声音。
李二小姐看着桌上那盘被炒得金黄发亮的虫子,皱着眉转过头去。她可以吃糠咽菜,但这种东西却是万万下不去嘴,看一眼都要难受。
阿淼吃得很开心:“娘,很脆很香!”
邢解详咬了咬牙:“明日,爹从镇上买块肉回来,好不好?”
阿淼眼睛中闪过期待,很快就收敛了:“不用了爹,虫子也很好吃,比肉还好吃。”
邢解详叹口气,到底没再坚持——一块肉能顶全家三天的伙食了,他是真不舍得。
时遇埋头吃着饭,什么都没说,却在第二天天刚亮,就偷偷上了山,回来的时候手中拎着两只兔子。
两年旱灾,又连着雨患,青溪镇上饿死的人都不知凡几,就连山上的兔子都瘦得没二两肉。
剥皮、砍段、焯水、腌制,他和阿淼手忙脚乱地忙活着,等邢解详从书院回来的时候,一盘小葱炒兔肉就端上了桌。
邢解详意味深长地看了时遇一眼,低声说:“小心点,山上野兽多。”
从那以后,邢家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些,打的兔肉可以吃,兔皮可以卖,有时候运气好,还能抓到蛇和小鹿,那味道鲜美得很。
阿淼肉眼可见的抽条了,像喝饱了水的小树苗,一天一个样子了。
可邢解详的笑容却越发少了。
又是一个傍晚,他下工回来,踩着腊月的风雪回了小院,身上单薄的秋装被风吹的哗啦啦响,衬得整个人越发瘦削。
回身关门,走到屋内,阿淼和时遇已经在准备餐食了,他手上冻疮化了脓,一动就疼,又怕脓水流出来弄脏纸张,那可是最贵的泾县生宣,一张能抵他一日的工钱,哪里敢呢?
照例在手上裹了一层布料,虽然这样不太方便,但总不至于“惹事”。
慢吞吞地抄着,眼睛时不时看向门外,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木门都没有被人推开。他的手开始发抖,最后连笔杆都握不住,只能悻悻收了书卷。
呆呆地蹲在大门口,他等着自己的妻子。阿淼和时遇做好了饭,可没人敢去喊邢解详。
阿淼拉着时遇的脖子,凑到他耳边:“我娘这几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我好饿。”
时遇摇头:“不知道。”
李二小姐直到戌时才回,邢解详已经睡了,屋内只有冷幽的月光。她轻轻爬上床,背对着他躺下,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
“吃了吗?”黑暗中,邢解详开口了。
“……吃了,你和阿淼呢?”女人声音嘶哑,像是哭过。
“时遇抓了个野鸡,炖了。”
“……哦,好。”
突然,邢解详翻身压了过去,疯狂的撕扯她的里衣,压抑的喘息声如陷入困境的野兽,那双长满脓疮的手如毒蛇一样抚上她的胸口。
李二小姐惊叫一声,拼命反抗,两个人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战,可女人的力量终究弱一些,约半炷香后,毫无温情的交.媾才结束。
李二小姐终于失控般地哭喊出声:“邢解详,你何必这么糟践我?”
“是我糟践你,还是你糟践我?!”邢解详挺着单薄的胸膛,癫狂地低吼:“你知道书院的那些人怎么说我吗,说我的老婆到处偷人,比妓女还不如!”
“我没有!”女人睁着通红的眼睛,满脸泪痕地拼命摇头。
“没有什么?没有到处偷人?”邢解详抖着两条细腿下了床,从那堆书里抽出一张纸,扔到了女人脸上,“杨涵要娶的人是你吧?!臭婊子!”
李二小姐颤抖着打开那张薄薄的纸,只看一眼,整个人都如五雷轰顶。
画上是一张艳.图,女子粉面香腮,大敞着腿躺在床上,和男人在寻欢。
很粗糙的画稿,但那女子大腿根上的一颗黑痣格外清晰,像是刻意点上的。
那是她。
邢解详一把抓过女人的右腿,拼命揉搓着那一颗让他疯狂的黑痣:“不脱了衣服,谁知道你身上有这么个勾人的东西?啊?!贱人!你真是个贱人!”
失心疯的邢解详动了手,直到李二小姐被一脚踹晕过去,他还在不停咒骂着:“杨涵那狗娘养的杂碎,那次你落水,他救了你,那么殷勤!你说,你们俩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勾搭上了?!”
他脸上肌肉扭曲,踢了踢倒地不起的人,边笑边说:“今日,他又来到书院,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幅画扔给我,他羞辱我,跟说我你如何媚态百出的勾引他,说你在床……”
一瞬间,巨大的痛苦和羞耻击垮了他,邢解详再也说不下去,匍匐在地上痛哭出声:“李念如,我真恨你!”
过去的三年时间,他绝望过,自责过,卑躬屈膝过,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熬过去的时候,上天给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当他第一次从乡邻口中听到那些污言秽语的时候,他很气愤,跑上前辩解,可那些人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其中一个关系还算亲近的绣娘告诉他:“张婶的那个大单就是杨家给的,指名要你家娘子,换谁都不行,我们都看到过,杨家小公子偷摸钻到张婶院子,好久都不出来。”
他崩溃地摇头:“不会的……”
绣娘也跟着摇头:“你啊,当心些吧。”
这些日子他饱受煎熬,可面对归家越来越晚的李念如,他仍是不敢问,甚至装作看不到她凌乱的头发和红肿的嘴,就当那些身上的红痕是错觉。
他想做个无知无觉的傻子,想把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那一刻,那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邢解元了,他的骄傲被生活打散了,磨碎了,随风扬了。
可今天,他还是被杨涵激怒了。
壮硕的男人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他:“怎么了,解元郎以前的威风哪儿去了啊?哈,不过你那美娇娘还是不错的,那滋味真是……啧啧啧,不枉我惦记这么久啊!”
邢解详拼命反抗,可压在他身上的脚太重,他像只瘦弱的蚂蚱,只能在地上挣扎蠕动。
也是今天,他才知道,这书院姓杨。
“看着你如今在我手下摇尾乞怜,我就兴奋!哈哈哈!”男子在他脸上吐够了唾沫,扬长而去,留下一句,“你敢搞事,我让你在青溪镇连块馒头都要不到!”
那句话把他钉在了地上,最终,他像条夹着尾巴的狗一样,灰溜溜地逃走了。
邢解详爬过去,抱着李念如,一会儿骂,一会儿哭,像个真正的疯子。
而窗外,时遇像个幽魂一样,定定地不知道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