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履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最终停在驿站二楼某一间屋子门口。李无忧紧了紧腰间玉带,在挂着的翠绿色瓷瓶上蹭了下,淡然的直起了腰,看着门口处的地板一点点皲裂,从下方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慢慢的,诡异邪恶的眼睛从地板中钻出来,紧接着是蓝色鳞片包裹着的粗壮身躯,扭着,绕着,直到全部从地板下钻出来。是一条蟒......不,李无忧现在知道了,这就是蛟。
愚夫在剑鞘中躁动的左突右撞,玄赤刀身发出的红光渗了出来,在屋中洒下一层神秘的光。李无忧右手缓缓握上剑柄,他一身文武袖装扮,比平日着官服时多了些随意洒脱,唯有眼中的冷意更盛,紧抿的唇角勾勒出优越的下颌线,像匍匐在草丛中一日一夜的豹子,攻击的利爪已经准备好,只等着生死一跃。
蓝色巨物说话了,是属于十五六岁男子的声音,一派天真:“他在哪儿?”
李无忧知道他问的是谁,实话实说:“死了。”
“元灵呢?”
“散了。”
琥珀色的眼睛缓慢眨了眨,猩红的信子不耐烦的吞吐着,他下身盘卧,粗壮的上身直立着,足有两人高,靠近李无忧,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是你们杀死了他,我今天来取你的命,你答应吗?”
愚夫悍然出鞘,李无忧迅速仰身后撤,一个空中旋转之后剑尖直戳蛟的下颌:“我也要取你的命,你答应吗?!”
战斗一触即发。
剑尖快要触到蛟鳞片的一刹那,他迅速变为人体,一剑走空,李无忧及时收势,惯性把他带出去两丈远,愚夫直插入地板下稳住退势,他半跪着看向那人。
小书童天真的脸上满是狰狞,他身形原本瘦小,此刻却突然暴涨,像吹气的皮球一般,直到衣服被撑得紧绷绷的,他才自腰间抽出一截软鞭,那鞭子足有成年男子手腕粗,黑亮亮的,微微反着光。
鞭子这种武器需要使用者的力气足够大,才能发挥最大优势,显然,书童具备这种能力,鞭子在他手中上下左右翻飞,轻盈如蝴蝶,所过之处却有毁天灭地的威力。
李无忧看着房内的桌椅板凳轻易的被鞭子抽成碎木,一时间,屋中木屑纷飞,鞭子的破空声如劲风呼啸,压迫感十足。手中愚夫越发狂躁,几乎要脱离控制,李无忧手腕一转,脚下发力,迎着鞭子斩了下去,这一撞之下才发现,那软鞭竟不知是何种构造,十分坚硬。
一人一蛟隔着两丈远的距离,过了数招,李无忧左肩被鞭子擦伤,火辣辣的疼,更要命的是,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那处破口,不断流失。他咬了咬牙,一个翻身躲开一鞭,手中迅速摸到那个瓷瓶,倒了些粉末在自己手上,涂抹于剑身,白色粉末几乎立刻渗入了剑中。
他必须赌一把。
书童微抬下巴,不屑的哼了声:“认输的话,我不吃你。”
“多谢好意,不必了。”李无忧冷漠的看他一眼,再次起身攻击,书童面色狰狞,鞭子发出更刺耳的声音,直接冲着李无忧的面门而去。
李无忧嗅到了鞭子上的血腥气,那是自己的血,他左手猛然一抓,堪堪把鞭子握在手中,随即,右手手起剑落,愚夫以极大的力度砍向鞭子七寸处。
“铛!”一声金帛开裂声乍然响起,李无忧只觉得左手力道一松,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胸前顿痛,嘴角溢出了鲜血,可他很高兴,因为他的左手握着半截鞭子。
蛟的鞭子怎么会是普通的鞭子?果然,那哪里是什么皮鞭,分明是一条蠕动的长蛇,此刻,鞭子蛇自七寸处断裂,死的透透的,只有半截身子还在地上一抽一抽的蛄蛹,乌黑黏腻的血从裂口处涌出,浸湿了地板。
书童怒吼一声,口中的信子更加狂躁,李无忧还没来得及看清,整个屋子就被一条粗壮的蛟尾拦腰斩断,房顶被掀飞出去,屋内顿时被天光笼罩,而街道上百姓惊慌的叫喊声也清晰的传入李无忧耳中,他扔了手中蛇鞭,脚下轻点,直接飞了出了,落在一处屋顶。
书童收回蛟尾,也跟着飞上了另一处更高的屋顶,他一站定,李无忧脚下又是一略,朝着更远的地方飞去,就这样,一人一蛟在长乐城的屋顶你追我赶,直接冲着东城门而去。
守城士兵认出了李无忧,可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担心贸然阻拦影响他办案,只能一边派人去县衙请示,一边跟着二人出了城,可惜他们脚程太慢,跟着跟着,就被甩开了,其中一名士兵气喘吁吁的抬头看:“檀爰山?”
“老大,还跟吗?”另一名士兵喘着粗气,“檀爰山可不好进,咱们还是回去等县尉大人的通知吧,万一李捕快就是捉拿贼人呢,咱们跟上去也帮不上忙啊。”
他没说出口的是,檀爰山很大,大到根本没人知道它具体有多大,传闻它是长乐的守护神,里面长满了奇花异草,甚至有黄金玉石,可从来没有人敢进入山中腹地寻宝,最多在外层碰碰运气,那些心怀叵测的走山人,为了贪欲而踏入檀爰山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要么直接消失在大山深处,即便走了出来,结局也不太好,像是中了诅咒一般。渐渐地,长乐百姓对檀爰山谈之色变,鲜少有人敢踏入。
李捕快为什么要把人引到山里去?
李无忧的想法很简单,这里没有人,即便他杀不死蛟,也不至于伤及无辜。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河边空地,李无忧停下,手中愚夫幽幽泛着红光,躁动程度不减反增,像是茹毛饮血的怪物,看着眼前血淋淋的血肉,准备大快朵颐。
李无忧喜欢愚夫的凶,虽然他不想承认,那和它一起战斗,斩杀敌人的时候,看着那些温热的血被剑身一点点吸食殆尽的时候,他心里涌出来的是兴奋,不正常的兴奋。
这是不对的,他提醒自己,可他控制不了,心里像是长了一根嗜血的种子,破土而出,只等到合适的时机就要疯狂一把。此时,时机到了。
肩膀处的血源源不断朝外渗着,染红了半边身子,李无忧突然将愚夫盖在了那道伤口处,一瞬间,红光更盛,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内,他化身为地狱罗刹,浴血而出。
已经化为蛟的书童饶有兴致的歪着头,琥珀色眼睛打量着李无忧,带着好奇和戏谑,说出的话却十足蛊惑:“你的血快流干了,你快死了,怎么样,考虑考虑和我合作吧,帮我杀了那女人,我就放了你,我对凡人没有兴趣,我可以不杀你的。”
等到愚夫吸够了血,李无忧才把它拿开,苍白的嘴唇微启:“废话真多。”话落,他侧身砍劈,一道猩红剑光破空而出,直直斩向蛟头!
琥珀眼睛微微睁大,随即灵活的肉身在空中划过一个圈,轻巧的躲过了攻势,他刚想讥笑两句,就感觉身后有凉风袭来,心头一紧,他刚想回头,就感觉后背一凉,随即传来清晰的痛感。
愚夫可以不杀人,愚夫凝成的剑气必须见血!李无忧不敢轻易用这个招式,就是因为杀戮太重,没有回旋余地。显然,现在不需要回旋,只需要杀戮!
剑光接二连三的飞向空中,然后朝着蛟而去,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即便他鳞片坚硬,身体灵活,在这样的剑雨下也难免顾此失彼,不多时,蓝色鳞片已经渐渐被深褐色的血污覆盖,配合那一双逐渐暴怒的琥珀眼,格外可怖。
仰天怒吼一声,四周树木被震动的枝叶乱颤,李无忧紧紧捂住耳朵,可还是被震的耳膜发疼,他步子微微摇晃,险些没站稳,等到那阵冲击力极强的蛟声停下,李无忧才睁开眼睛,这一睁才发现,蛟消失了。
李无忧心中了然,立即提高警惕,四下观望,他记得《百妖图鉴》中说,有的蛟长翅膀,可如龙一样飞翔,还有一部分没有翅膀,却有遁地之能,这只蛟,就是后者。
只怕不仅能遁地,想起从驿站地板钻出来的琥珀眼,他觉得书中对蛟的记录只怕还是保守了。
突然,李无忧听到脚后的土地处发出微弱的声响,沙沙的,他紧了紧手中剑柄,迅速转身,一剑斩向了身后,同时,他左手向前一伸,整个人抱住了那个粗壮的肉身!
李无忧抱着蛟首,骑跨在他粗壮的肉身上,任凭他如何吼叫甩弄,他都抓着一块翘起的鳞片,死死不松手。另一边,愚夫剑尖插入了半寸,李无忧右手力度不减,剑尖一寸寸破开坚硬的蛟鳞,每进入一点,蛟就扭动的更厉害。
他在承受痛苦,李无忧也没好过到哪里去——蛟全身都有毒液,在惊恐时分泌的更多,毒性也更强,李无忧觉得他像个四面漏风的风箱,全身的血液都在慢慢离他而去,身体一点点冷下去。
这样的拉锯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李无忧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他又看到了一双琥珀眼,不是重影,不是幻觉,是真真实实存在的,那双眼睛带着愤怒和毁天灭地的恶毒,直直朝自己而来。
李无忧全身被他缠了起来,只有头还露在外面,像是被荷叶包裹严密的粽子,等着被人一口吞掉。
这一瞬间,李无忧知道月娘是怎么死的了:蛊雕让她短暂失智,然后,蛟缠住她瘦小的身体,全身的骨头被压碎成了渣,她被活活绞死。
而现在,李无忧也要体验这种痛苦的死法了。蛟越收越紧,李无忧被迫仰起脖子,想要多呼吸一口,可很快,喉咙处就被绞紧,空气进不来了,而身上的疼痛感越来越重,他好像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脆脆的,像地狱的召唤。
迷蒙间,他在想,是不是自己死后也能见到白无常,南宫也会来送自己吗,会和他说什么呢,会埋怨他吗,还是嘲笑他没用,说他拖油瓶......
南宫......
鲜血从青紫的嘴角流出,李无忧慢慢低头,看着扭曲的手中握着的瓷瓶,他拇指轻拨,瓶塞掉落,接着,他颤抖着把瓷瓶对准自己流血的胳膊,一滴一滴,看着瓷瓶装满粘稠的血液。
右手狠狠一用力,愚夫连根拔出,一激之下,蛟的两个头同时痛苦的哀嚎起来,就是这个瞬间,李无忧拼尽力气,把整瓶混杂着药粉的血倒进了蛟大张的嘴里,他甚至不放心的把蛟首压在自己胸前,直到听到一声巨大的吞咽声,他才彻底松开手。
他不知道南宫的药粉有多大用,他只是不想放弃,不想轻易的死去,不想蛟去找南宫复仇,他想把这个怪物终结在自己这里,哪怕赔上自己一条命。
成功了吗?
李无忧被狂躁中的蛟扔到了河边,模糊中,他看到一条巨虫在自己面前翻滚、嘶吼,整个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那个大虫不动了。
李无忧趴在血泊里,河水打湿了他,拍击着他,可他只是动了动手指,随即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